这一日午后,映月泉的弟子早早地吃过了午饭,大家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回到竹舍打坐修习,而是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在精舍大门外的那棵老槐树下,三个一伙,五个一群的,似在等待着什么人。这其中有少部分是二代弟子,大多数都是三代弟子,不过像江云皓的老熟人,顾行云、王仲书都在人群中,只是不见赵凌峰。
夏日炎炎,午后的太阳更是毒辣,但那些弟子却毫不在意,更没有一个人抱怨。不一会,只听人群中一阵骚动,有弟子低声叫道:“来了来了!”乱哄哄的人群立马变得鸦雀无声,都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只见一黑一青两个人影从远处走来,着黑衣道袍的乃是映月泉首座霍正祺,而那青衣少年正是日前在问道坡大展神威的江云皓。
江云皓见老槐树下这么多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道:“乖乖,我不过只告诉了顾师弟与王师弟两个人,谁知道这两小子竟然叫来了这么多人。”
霍正祺却笑道:“这些三代弟子以后也总会接触到的,现在听一下,心里有所体会也是好的。”
江云皓苦笑道:“师父,弟子担心的是一会要是失败了,我这个做师叔的,在他们眼中岂不是很掉价?”
霍正祺道:“人总是在失败中成长,今日要做的事是为你自己,关他们何事?这其实跟书法一般,只需自己写字时心无旁骛,哪管他人一旁鼓舌写得是美是丑。”
江云皓心道:“感情出洋相的不是你。”不过他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只能硬着头皮走到那棵槐树下。
霍正祺在槐树下站定,便见那些弟子齐齐施礼道:“弟子见过师父(师祖)。”
霍正祺扬声道:“免礼。诸位既然来到此处,想必都听行云和仲书说了罢。不错,今日我便要教云皓御剑之术,你们就算如今修为没有达到,也可有一番体悟,对于今后你们修习御剑术大有裨益。”众弟子连忙行礼道谢,又被霍正祺按下。
他看了看面前这些映月泉弟子,只见他们一个个神采飞扬,求知若渴的眼神跃于面上,不禁一阵欣慰,清咳了两声,开始了御剑之术的讲解。
所谓御剑术,乃是御手中长剑,或斩妖除魔,或凌空九天,非五方境不可习得。如将御剑术修炼至大成,便可关山万里瞬息而至,亦可万军丛中取人首级,是许多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高深术法。
而这御剑术又按照御剑者修为境界分为三种。其一为仙宝有灵,飞剑护主。这类御剑术多是修炼者以奇珍异宝打造飞剑,依靠飞剑自身强大的灵力来控制剑身,所以修炼者境界再低也能驱使。不过先不说天才地宝本就难以寻觅,便是稍有追求的修道之人也不会借助飞剑本身施展御剑之术的。
其二为真元操控,以气御剑。这一类的御剑之法是通过自身真元流转,控制飞剑凌空飞行,与人斗法。此类御剑术需御剑者丹田真元充盈,流传不息,不仅能驾驭手中长剑,还能配合剑诀使用一些更加强大的招式。
其三为剑随意动,人剑合一。此类御剑术不仅要求御剑者有深厚的修为和极高的境界,飞剑也需有能通人性的剑灵。如若御剑术修到这种境界,长剑一出便能赤地千里,随意而飞便到天涯海角,乃是三种御剑术中威力最为强悍的一种。
是以想要完全掌握御剑之术,非一朝一夕之功,除了提升修为,还得勤加练习,方可和手中长剑合二为一,心意相通。
其实除了长剑,修道中人亦有使用其他法宝的,不过无论正魔两道,用得最多的还是剑器,所以不管用的什么,大家都统称为御剑术了。
“御剑之初,必先御心。飞剑有灵,心动剑动,血活剑活,身死剑殁。尔等须知,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而剑得一,则上至九天,下落黄泉,承平乱世,激荡世间。故尔等不仅要通达气息,贯通周天,更要以心得一,循法自然。”
霍正祺几番言语下来,听得众弟子是心旌摇曳,对于御剑之术有了更深的认识。起初他们以为所谓御剑术便是踏剑越山河,驭剑诛妖邪,今日听霍正祺一席话,才知道着御剑术不仅有所分类,想要真正在这一门术法上有所造诣,根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他们之中也不乏有人暗自捏了一把汗:如不是今日听霍真人讲了这些,自己这么多年来,岂不是一直在做这井底之蛙?
接着霍正祺又讲了一些御剑的运气方法,直到日头偏西才堪堪讲完。看着那些意犹未尽的映月弟子三三两两地离开,江云皓笑道:“师父,今日要不是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不知道这御剑术还有这么多学问。”
霍正祺淡然道:“御剑一术博大精深,便是连我也不敢夸下海口说修得大成。也不妨告诉你,咱们太虚门剑术秘籍《剑临太虚》中的所有顶级剑势,都脱胎自御剑之术,只不过当中的变化和招式更多了而已。”
江云皓恍然道:“如此说来,这御剑术相当于一个蓝本,其实各门各派的高深剑势剑招,皆出自于御剑术?”
霍正祺点头道:“正是如此。越是高深的剑势,越是讲究剑随意动,人剑合一,所以神兵宝剑固然重要,与自己的剑心意相通才是剑术大成之径。”
江云皓取下背上的千舆仙剑,放在手中轻轻摩挲。虽然此剑已无剑灵,但他还是感受到了剑体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脉动。
想必是这空空荡荡的剑身,也有了自己的思想罢?
霍正祺看着千舆剑,道:“江长老的千舆虽然没有剑灵,而你也只炼至以气御剑的境界,然修道之路,漫漫修远,如一心向道,相信以后自会有一番机遇。”
江云皓先是点点头,尔后又摇头道:“弟子也不奢求能得到那些强大莫御的剑灵,只是希望能找到这把千舆剑的剑灵,然后问问他,爹到底在哪里……”
见江云皓睹物思人,情绪悲伤,霍正祺一招手道:“你且跟来,我先把御剑口诀教给你,再去想其他。”说罢朝着映月后山走去。
映月泉后山有一高峰,名曰“藏秀”。只见千山一碧中藏秀峰傲然高耸,矗立群山之中,云兴霞蔚,气象万千。山峰半腰有一瀑高悬,如银河之水从天而降,飞珠溅玉,气势磅礴地落入峰底深潭,凝碧潭的瀑布比起这里来真个是小巫见大巫。
这藏秀峰,还真是峰如其名,好似天下山峰之秀,俱藏于其中。
此时,藏秀峰峰顶悬崖边站着两人,正是刚从竹舍到此的霍正祺和江云皓。
霍正祺看着渐渐西去的夕阳,道:“刚刚教给你的口诀,可学会了?”
江云皓点头道:“弟子已全部学会,只待师父示下。”
霍正祺道:“御剑飞天就跟书法一般,讲究一个‘行云流水’,如果你踏剑飞天之时,心生郁结,真元凝顿,是决然会连人带剑从天上摔下来的。还有,御剑越高越是寒冷,在天上需以真元护体,方能化解罡风,抵御严寒。”
江云皓抱剑道:“弟子记下了。”然后默念口诀,千舆仙剑脱鞘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横着落在了江云皓的脚边。
一踩上剑身,江云皓便感觉到了剑体与自己有着一缕微微的感应,他立马静心凝神,抱元守一,将真元注入剑中。只见千舆剑“嗡嗡”颤鸣了两下,“嗖”的一声载着江云皓穿入云中,瞬时不见踪影。
霍正祺看着那剑光消失在天际,自语道:“云皓,仙路漫漫,仙期渺渺,你好自为之罢。”遂将青琉盘龙笔祭起,也去得远了。
却说天上的江云皓,御剑之初还有些紧张,心有杂念,几次都险险掉了下去,随着越飞越远,他也慢慢掌握了诀窍,愈加得心应手起来。
练到此处他不禁想到:自己从小到大都在五泉山中度过,十多年极少出过山,何不借这个机会出山看看?想到此处,江云皓心痒难耐,又飞了几次,确保不会再摔下来时,便寻着太阳的方向,加速而去。
不过现在已近日暮,云层渐生,他四周全是朦朦云气,什么也看不到,于是便加快了速度欲脱出云层阻挡。就当他以他认为最快的速度飞行了小半个时辰后,前方突然云开雾霁,神州大好山河,一一显露。
先是两座从未见过的山峰立在前面,山峰层峦叠嶂,郁郁葱葱,一道长虹如桥,架在两峰之中,蔚为壮观。穿过虹桥,便豁然开朗,下方平原一马平川,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一条大河如珠光玉带,写意地铺在平原上,而远处的河水衬着火红的夕阳,也如一条火龙一般,弯弯延延,向东而去。大河边上农田无数,尚可见人在田中劳作,如蝼蚁一般,只有小小一点,缓缓而动。往大河下游看去,一座浩大城池将河流包裹其中,一分为二。城中道路纵横有致,屋舍无数,更有炊烟袅袅,扶摇而上,一派人间烟火之气。
既然看到城池,江云皓免不得想下去走一走。以前只是听外出历练回来的弟子说起过凡尘间的城镇,如何繁华,如何热闹,自己却只在小时候随爹去过,现在也没什么记忆了,眼前机会难得,为何不下去走走?
为避免太过惊世骇俗,他选择了在城里一处僻静之地落下仙剑,然后将剑收起,穿过几处巷弄,便走进了熙熙攘攘的街道中。
酒肆,成衣铺,当铺,饭馆,杂耍艺人,算命先生,送信驿使……一时之间,扑面而来。
千人千面,百行百态。
江云皓穿梭在人群之中,细细体悟着这红尘俗世。那沿街小贩叫卖声,青楼女子迎客声,卖艺壮汉锣鼓声,和着那饭食味,脂粉味,汗臭味,让江云皓伫立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静静感受着属于这些升斗百姓,官农士贾的“道”。
忽然,从未踏足红尘的少年,一层若有似无的感悟涌上心间,他反复几次想抓住,但每次只差一点。想着就这样回去未免太过可惜,江云皓不觉有些出神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女孩跑到江云皓跟前,歪着头,盯着他好一会,才问道:“大哥哥,你背着一把长长的剑,衣服也好好看,你是神仙吗?”
江云皓低头一看,这个小女孩粉雕玉琢,煞是可爱。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哥哥不是神仙,只是一个普通的修道之人罢了。”
“诶?修道之人,那是什么?”小女孩长这么大似乎从未听过这个词汇,一时间皱着细细的眉毛,不知道小脑瓜在想什么。
这时有个面容清丽的妇人一脸焦急神色跑了过来,先拉着小女孩的手道:“阿若,你又到处乱跑,让姆妈好找!”又看到旁边丰神俊朗模样的江云皓,赶紧换了副笑脸道:“囡儿顽皮,还请这位小道长莫怪。”
江云皓摆了摆手,连道无妨。虽被这小女孩打断了思绪,但他并不生气,须知求道一途,越是刻意,越无所得,有时不去寻它,反而就会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眼前。见小女孩一副认真思索“修道之人”是啥的小女孩端地可爱,江云皓微微一笑,摸出一件雪花模样东西,放在小女孩的手心里。
小女孩看着手中拿朵冒着丝丝寒气的“雪花”,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十分好看,不禁“哇”了一声,问道:“大哥哥,这是什么呀?”
说起这枚“雪花”,其实是他师姐司空韵修炼法宝不成的失败之作,本来想一扔了之,但江云皓觉得这万载玄冰材料难得,便讨要了过来。
江云皓柔声道:“夏日将此物放在房间中,便可清凉许多。”
那妇人闻此连忙道:“不妥不妥,这一看便知是小道长你修炼的法宝,拿给囡囡岂不是暴殄天物?小道长快快收回,囡囡受不得这么大的礼。”说罢便给了那个小女孩一个眼神。那小女孩也异常懂事,虽然万分喜欢,但还是伸出小手,道:“大哥哥,姆妈说了,阿若不能要。”
江云皓哈哈一笑,对那妇人道:“大嫂,修行之人讲究清心寡欲,法宝本就是身外之物,我见小妹妹可爱,甚是有缘,送出一件法宝又是何妨?况且此物事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大嫂也不必推辞了。”遂将“雪花”推还给小女孩。
那妇人这才道了个福,道:“那便多谢小道长了。阿若,还不快谢谢道长。”
小女孩抬头,甜甜地笑道:“阿若多谢大哥哥。对了,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江云皓刚要摆手说自己是闲云野鹤而已,不足挂齿,但转念一想,今日与这小女孩有缘,他日有再会之期也不无可能,便道:“我是太虚门弟子,名叫江云皓,小妹妹可记得?”
小女孩低头默念了几遍,抬起头用坚定的声音道:“嗯!阿若记住了,小哥哥是太虚门的弟子,叫江云皓!”
看着那对母女离去的背影,江云皓一时有些怅然,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副久远的画面。
画面里,有玲珑湖,有爹。还有那个面容不清的少妇。
离开这座城镇,江云皓又重新御剑飞了起来,他回过头去,看着这城,这河,这平原,这夕阳如画卷一般,跃然纸上,令江云皓心中舒畅,长啸于天!
过了一会,啸声渐歇,见太阳快要沉下去,江云皓也心知不好在外面待得太久,转头朝五泉山飞去。
待落在藏秀峰时,已是星空漫天之际。江云皓初学御剑,真元掌控不好,故此时觉得消耗甚大,有些脸红气喘,便干脆就躺了下来,想休息一会再回去。不过他甫一躺下,脑中就出现了那个淡绿色的身影。
“唉,也不知夏师妹在天罚谷怎么样了……”少年随手扯了一根草茎,含在嘴里,望着无垠星空,又想着那日在宣法台的一幕。
“不惜舍命,我也定会保你周全!”
夏初雨眼光坚定,坚定得让江云皓不可能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不过,这也许仅仅是因为自己是她师父唯一的子嗣罢了,她能如此说,多半也只是爱屋及乌,并无其他想法。少年想到此处,没由来地一阵迷茫。
忽然,一道山风伴着草木的清香,微微拂来,令江云皓神智一清:反正左右都想不明白,自己也已经学会了御剑之术,何不找个时日去天罚谷问问夏师妹?想到此处,江云皓心中顿时轻松了许多,因为不管夏初雨给的答案是什么,都好过眼下自己在这胡思乱想。
于是这个少年,也从今日起便有了自己的心事,只是心事中的那位女子,却不知又是如何想的。
星空熠熠,银河灿烂,但江云皓似乎没发觉,“三垣”中紫微垣的紫微星,比原来黯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