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太虚门,映月泉,青竹精舍外。
青竹精舍,乃是映月泉弟子作息的场所,由一间间小竹舍聚集而成,每个映月泉弟子都有一间。而那些精舍又以映月弟子加入门派时间先后,分为了“天、地、人”三处。因为映月泉地域广阔,而弟子不多,所以每间竹舍外都有一个小院,院内有石桌,石凳,种满了花草,在气候适宜的五泉山谷里,长得极其茂盛灿烂。而青竹精舍外这棵大树下,经常能看到一名少年侃侃而谈的身影。
“传闻谷中有修真门派,凡人不知其踪,只知五泉山中,仙人之居也。说起五泉成因,已是历史久远,世人皆不可考。只是相传一千七百年前,天有异变,空中惊雷滚滚,电鸣阵阵,恍如末日。未几,有人见天降五珠,坠落凡间五泉山处,尔后寂寂。半日后,忽有五声巨响从山中接踵传来,便见五道水柱有如蛟龙,从五泉山中冲天而起,其势浩浩然,使人观之色变。月余后,水势渐小,期年后,便不可闻。有心奇而胆大者欲进山中一探究竟,但从未有一人进得山中,只因林深雾浓,道路难觅。除一人迷路,因水粮耗尽饿死山中外,余者皆两手空空而回。从此以后,五泉山便被笼上一层神秘色彩,原本不信五泉山仙人之说的百姓也半信半疑起来。”
只见这位少年一袭淡青衣袍,手拿折扇,在精舍外的一棵老槐树下像说书先生一般,对着十几名太虚门新进三代弟子侃侃而语。他身穿太虚门二代弟子的青色衣袍,一头乌黑长发束于脑后,面如冠玉,目若晨星,脸上轮廓看似柔和,实则刚硬。一阵山风徐徐拂来,将他的头发和衣袍吹动。如有不认识的人第一次看见这位少年,定会在心底赞叹:好一个青年俊彦,翩翩少年!
但那些本就和这少年熟知的弟子,经过此处时俱在心里打趣道:没想到三年前不谙世事的江师兄,也有人模狗样站在这里教导他人的这一天。
原来此人赫然便是三年前整个太虚门修为最低的少年,江云皓。
只不过三年之后,除了眼下这些刚入门的师侄,二代弟子中,他修为仍然是最低的。
却说江云皓讲到激动之处,更是形容生动,手舞足蹈,让那些刚入门的弟子听得是心驰神往,都在心中暗道:原来五泉山这名字的由来,当中竟有这般风采!
“那,江师叔,咱们太虚门有几个分支呢?”一个脸圆圆的新弟子举手问道。
江云皓将折扇“哗”地一收,说道:“问得好!咱们太虚门共分为五个分支,至于是不是跟五珠坠落的传闻有关就不得而知了。这五个分支都以“泉”来命名,分别是:玉玑泉、映月泉、舞鹤泉、白水泉及神女泉。其中掌管着玉玑泉的是本派掌门灵虚真人,所以此泉也为五泉之首。而神女泉多为女弟子,男弟子人数寥寥,千年以来在近百名女弟子中也最多时也不过三名,便是眼下了。”
话音刚落,那些弟子便窃窃私语起来,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江云皓清了清嗓子,说道:“你们之中也有几位师妹是神女泉的新进弟子,因为两泉相隔甚远,待我将入门的一些规矩讲完后,便由映月泉的师姐御剑带你们过去。”
又有一个女弟子举手问道:“江师叔,是不是因为这一支叫神女泉,才专门招收女弟子的呀?”
江云皓笑道:“这倒不是,相传千年以前太虚门刚建派不久时,神女泉也有很多男弟子的,但神女泉的第六位接任首座是一位女子,而她传承下去的也是一位女弟子,久而久之也成了神女泉约定俗成的传统。而首座是女子的话,许多功法招式自然而然就会偏阴柔,不太适合男子修炼,所以神女泉女弟子越来越多,男弟子也就越来越少了。”
那女弟子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江云皓继续说道:“好了,太虚门的情况大概就是如此了,大家看到身后的这几位师兄师姐了吗,你们自己找到属于自己这一脉的同门,各脉分支的具体规矩,待你们过去后他们自会教导,我这就先不赘述了。”众弟子向江云皓施了一礼,然后便去找自己的同脉师兄姐去了。
江云皓长舒了一口气,忽闻旁边有人抚掌笑道:“江师弟讲得真精彩啊,虽是第一次给新进弟子讲述门派渊源,却语气拿捏有度,让我都听入迷了。”江云皓一看,原来是大师兄赵凌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
江云皓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大师兄可别取笑我了,还不是二师兄最近一直在外出办事,师父就把这本属于他的差事交给了我。他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我自己都一知半解的,要不是昨晚温习了一遍,今天可就要出丑了。话说回来,这本来就是主脉的事,就因为我们映月泉离各脉都近,便把这事扔给了我们。”
赵凌峰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小子,也别抱怨了,这不讲得挺好的吗?你只用了一晚上便把记录着太虚门发展渊源的《一元录》背得滚瓜烂熟,就是大师兄也没这本事。不过你小子居然还凭空编了一段五泉山的由来,我看那些师侄的样子,竟是一点都不怀疑你的信口胡诌。”
江云皓嘿嘿笑道:“这不都是小孩子么,要是光按照师父的法子跟他们讲,便是我都要睡着了,还有心思听你讲这么多?”
赵凌峰摇了摇头,自然对江云皓这番话颇不认同。
江云皓揶揄道:“好了好了。大师兄,你平时不是都会在凝碧潭修习到申时的么,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到青竹精舍来了?难不成是想见见师弟口若悬河的风采?”
赵凌峰抄着手呸了一声:“你也忒看得起你自己。要不是师父让我叫你去映月泉去一趟,像是有什么事要交代给你,我才懒得理你。”
江云皓闻此瞬间失去了与赵凌峰斗嘴的心情,眉头一皱,嘀咕道:“最近好久没见师父了,我猜肯定有一大堆唠叨在等着我……唉,没办法……我就知道,大师兄来找我准没好事,唉……”
赵凌峰一拍江云皓的脑袋,笑骂道:“你小子念叨什么呢,还不快随我去?”
“好,我去,我去。唉……”江云皓揉了揉脑袋,跟着赵凌峰向映月堂走去。
映月泉,观月阁。
江云皓走进阁内,见霍正祺并不在正堂,便推门走进偏房卧室。霍正祺正在床上盘腿修炼,听见门户响动,睁开眼睛,看见江云皓正要掩门而去,便笑道:“云皓,进来。”
“哦……”见霍正祺正在修炼,刚刚要退出去的少年又折返回来,走到霍正祺面前,低头施礼道:“弟子见师父修炼,本想在门口等候,不想惊扰了师父,还望师父恕罪。”
霍正祺微笑摇头道:“些许小事,又如何要怪你。”
江云皓亦笑了一下,道:“不知师父找我来有何要事?”
霍正祺却没有说话,下了床,上上下下打量着江云皓,直把眼前这位少年盯得浑身不自在。
看了一会,霍正祺点头道:“三年了,果然成长了不少。”
“师父……”
“云皓,你今年多少岁了?”
江云皓窒了窒,说道:“师父,弟子今年六月初七便十七岁了。”
霍正祺面上表情先是一松,尔后便道:“云皓,你爹也走了三年了吧?”
已经三年了么……江云皓倏地听霍正祺说起,眼神渐渐暗淡了下去。
“云皓,这三年里,你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霍正祺见江云皓落寞的神情,缓声道:“可在想你的爹?”
江云皓只是点头,不发一言。
突然,他感觉肩上一重,抬头看去,只见霍正祺坚定地眼神中充满了关切之情,将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师父……”江云皓低头哽咽道。
霍正祺道:“云皓,这三年来,为师让你读的道家典籍你也读得差不多了吧?”
“嗯……师父交待弟子读的典籍……”江云皓擦了擦湿润的眼角,道:“《太华真经》、《本源契》已尽数读完,并已深知其意,而本派心法《太虚真诀》的第一卷已修习完成,正刚开始修习第二卷,《丹道》也刚刚开始第一卷的修习,倒是本派剑法《剑临太虚》已经学完了。”
“可有什么收获?”
“弟子驽钝……”
“但说无妨。”
江云皓恭敬答道:“是。弟子读完的两部典籍均是古籍,前人所著,经无数大家修缮注释,弟子读起来已毫无疑虑。但本门修行秘法《太虚真诀》……”江云皓踌躇着,见霍正祺并没有说什么,才道:“许是本门的《太虚真诀》只流传于本门之中,而本门博学大家又少之甚少,所以弟子斗胆,觉得这《太虚真诀》尚有不明之处,虽数量不多,却不够严谨明了。”
“哦?”霍正祺好似来了兴趣,对江云皓道:“那你说说,是哪几处有了谬误?”
江云皓沉吟了一下,道:“《太虚真诀》第一卷,‘清心七法’道:周天满盈皆是真,忽遇雄关沉丹田。须知咱们道家一脉,追求的乃是‘炼神还虚’之道,如周天满盈,当该持无为之法,入大定功夫,使形体如虚空,纳百川之灵气。为何这里偏偏‘皆是真’?”
“……”
“还有第二卷,‘破魔咒’言道:灵台明灭风雨处,心神清晦天地间。弟子对‘风雨’及‘天地’亦有猜疑。”
“还有《丹道》第一卷里……”
“云皓。”霍正祺背过身去,笑道:“这三年你虽是已去了玩心杂念,却又陷入心魔之中。”
江云皓闻言一惊,道:“望师父指点。”
霍正祺道:“本门修真秘诀《太虚真诀》字字珠玑,其中奥妙机理,道法心得,也不是我等可以猜度质疑的。”
“这《太虚真诀》由本门祖师隐仙真人所创,距今茫茫千年,已经多位掌门及长老的不断修缮,其义理已趋化境,不啻于那些道家经典。”
“也正是因为这样,《太虚真诀》才作为了本门的修真之法,练功之诀。在三百年前,本派第八任掌门将此诀稍加整理,分为了五卷,其运气辟魔之法、御剑斩妖之术放眼整个神州都独树一帜。可以说,此诀是历代掌门和长老们的心血,修成此诀绝非一人之力,一日之功。《丹道》亦是如此。”
“更不用说,”霍正祺见江云皓脸上已有愧色,叹了口气,说道,“这《太虚真诀》的最后修订之人,正是本门的隐世长老,江长老。”
江云皓闻此,顿时如雷击顶,呆立当场!
霍正祺走到江云皓身后,将房门轻轻掩上,道:“你可知,为何你已经修行了这许多年,为师为何还要让你看那些道家典籍么?”不待江云皓回答,他喟叹道:“说来也怪为师,你入修真之道时为师被你那惊人的精进速度蒙蔽了双眼,一心只想让你能更快进入更高的境界,以致于做出了只教了你‘然’这等拔苗助长的蠢事来。而今为师做的,便是将当年那“所以然”交还与你。
“不过话说回来,道家义理,讲究无为,寡欲。修撰《太虚真诀》的前辈长老们,莫不是清心静修之人。遥想当年,他们呕心沥血,苦苦编写本门修真功法,有些长老更是穷其一生在这本书里,小有所得,安乐而终。”
霍正祺见江云皓满脸尽是羞愧之色,也不欲把话说得太重,走到书桌旁道:“上有仙神,下有鬼妖,与我肉身凡人自是不同,但无论天上地下,都逃不出一个‘道’字。云皓,为师也知晓你进境缓慢,纵然这三年来刻苦修习,但修为比起师兄弟来仍排在最末,所以你才更应该多多参悟道法根本,避免误入歧途啊。这就跟书法一般,字丑些也无所谓,勤学苦练,才能称为一方名家。”
江云皓却不以为然地道:“恕弟子多嘴,弟子也知道自己的资质在太虚门中乃是最差,便是倾尽一生,可能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霍正祺目光深邃,盯着江云皓,沉声道:“谁说你资质最差了?”
江云皓见师父目光锐利,不敢直视,低头道:“他们……都这么说,便是弟子自己也觉得不是那块料……”
霍正祺只是低低“哼”了一声,转身拿笔,取白笺一张,蘸了些许浓墨,笔走龙蛇,瞬时便有一行行书跃然于纸。
江云皓默然而立,不敢多言。
霍正祺写罢,将白笺的浓墨吹干,递给江云皓道:“谨记此言,方可证道。”
只见白笺上苍遒有力地写着四个字: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
江云皓死死盯着纸条上那四个字,目光便再也无法挪开。
“只要一心修行,心无旁骛,何须他人置喙,自然便可得道!”霍正祺的话语犹在耳边。
回到青竹精舍自己的小院中,江云皓出了许久的神,才摇了摇头,自语道:“现在去想那么多做什么,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师父说得对,与其在意他人的看法,还不如老老实实练几招剑法。”他本就是心思活络,放浪豁达的性子,眼下虽然不知乃师其意,但钻牛角尖的事情他必然不会去干。
他相通了这些,哈哈笑了两声,把霍正祺写给他的那张纸条珍而重之地夹在那卷《太虚真诀》里,向映月泉方向遥遥一揖,过了一炷香时间,才直起身来,走进竹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