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泉山脉,其势险峻,巍岭巉岩,绵延不绝。山之大,壁之险,峰之奇,水之异。是山多琪花瑶草,珍禽异兽,多险峰峻岭,湍溪急流。
山如覆碗,走向如轮,其间有谷。谷之大,纵横千里而不见其尽头。谷中造化神奇,灵力沛然,参天巨木多如草芥,奇花异草俯拾皆是,清幽寂然比之洞天福地也不遑多让。据住在此山周围的百姓相传,那万丈山谷之中,自有乾坤天地,通幽曲径,于神仙隐居之处相连,端的是一方钟灵之地。
只是那些普通人不知道的是,神州名门大派之一的“太虚门”,就坐落在此山之中。
太虚门,映月泉。
映月泉虽被称为“泉”,却是一处占地约三百余里的山坳。山坳口狭内阔,像一个漏斗躺在五泉山谷中。山坳中的映月泉闳宇崇楼,屋舍俨然,下有片片竹林摇曳,绿意盎然;上有群群仙禽清啼,声动九天。山坳最里面更有一泓清泉长流,蜿蜿蜒蜒,在一落差处化为一道飞瀑,汇入下方名叫“凝碧潭”的寒潭之中。
而凝碧潭边,就是映月泉首座的住处:观月阁。此阁依山傍水,白墙青瓦,竹树环合,寂静幽邃;周遭仙禽无数,长虹挂川,端的是仙气缥缈,不似人间。而整个映月泉终年隐藏在朦胧霞雾,沉沉云霭之中,自有一番仙家胜地的景象,而像映月泉这样的地方,太虚门共有五处。
所谓山中无甲子,此时在人间乃是闷热难当的三伏天气,而映月泉隐藏在群山之中,自是凉风习习,空气清爽。山中有好鸟啾啾,也更衬得映月泉祥和与宁静。
不过在映月泉的某处密林的一片空地里,却有些许人影攒动,他们清一色着淡青色衣袍,年纪不过都是十二三岁,乃是太虚门二代弟子。只见这十数名弟子围成一圈,更有低低喝彩之声,间或传来。再往里一看,原来众人围着的是两名正在切磋比斗的映月泉弟子。
只见两名年轻弟子持木剑而立,神色肃然,只是其中一人气息悠长,好整以暇,而另一人则气喘如牛,衣衫袖口还有几处破裂,看起来不大好。想来太虚门乃名门大派,弟子之间的切磋较量本来十分正常,但这处密林离首座所在的观月阁颇有些距离,而且少有人至,看来这些映月泉弟子有心瞒着首座和其他弟子,却又不知为何?
只见围观中人便有声音传出:“江师兄,这不能够罢?想来你跟顾师兄才三个照面,怎的就这般狼狈了?”
另一个声音接着笑道:“你懂什么,江师兄这叫韬光养晦,就等着厚积薄发,一招定乾坤。”
场中那衣衫破烂的弟子自然就是那些观众口中的“江师兄”了,此人现在虽有些狼狈,但掩不住他的剑眉星目,颀长身材,若仔细打量,倒还有几分翩翩公子的风范,只是他的鼻梁较高,隐然还有些胡人的俊美之气。只见他眉毛一扬,哼笑道:“你们几个也别拿话来挤兑我。漫说你们几个押了赌在我身上,就是没有这场局,我江云皓也会拿出十成的本事招呼顾师弟的。”
那对局的顾师弟淡淡一笑,收剑道:“江师兄,师父本不准门下弟子设局私斗的,我能和师兄过完三招已是足够,这一阵便算是师弟认输,咱们就此罢手如何?”
江云皓摇头道:“咱们的押的又不是银钱,不算赌的。”
先前那两个声音也道:“对啊顾师兄,我们押的可是厨房挑水的差事,要是江师兄输了,以后三个月厨房的挑水事宜咱们天字竹舍就包圆了。要是你就此认输,也该轮到你们地字竹舍挑。”
“是啊顾师弟,你要认输不打紧,可你得先问问你们地字竹舍的师兄弟答不答应。”
那顾姓弟子苦笑着摇了摇头,知道今日不分出输赢实难了结,便索性对着江云皓道:“江师兄,那就莫怪师弟失礼了。”
江云皓笑道:“顾师弟何时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你尽管出招,师兄我一并接着便是!”
说罢这句,他心中却泛起一阵奇怪的感觉,就似有一双眼睛,在什么地方看着他似的,他四下打量,却又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说起来,从七岁起,江云皓便不时有这种感觉,不过每次他想找出是谁在偷窥,都无疾而终,久而久之,他也便习惯了。
顾行云见江云皓有些魂不守舍,口中低低提醒了一声“小心了”,却也不拈剑诀,提剑便上。
江云皓见他如此托大,不禁道:“顾师弟看不起我么?”右手木剑在空中划了一道半圆,两剑相交,架住顾行云的剑势,左手掌风飒飒,朝着顾行云的小腹击去。
但顾行云也不甘示弱,虽然看出了江云皓出招变化,但依然气势不减地冲到他面前,就在众人以为江云皓那一掌就要得手时,却见顾行云木剑之在江云皓的剑上轻轻一点,发出“啵”的一声,整个人腾空而起,如惊鸿一般,身姿翩然让过江云皓的掌风,飘到江云皓身后。
江云皓一掌走空暗道不好,奈何左手收招不及,便干脆足下一顿,生生停住身子,右手木剑反手往后一伸,从腋下将剑锋送出。
刚刚落地的顾行云还未站稳,便见一道剑光从江云皓肋下杀出,心中大惊,当下也不多想,口念真言,一道土墙顿时从地下升起,横亘在两人之间。江云皓木剑“噗”的一声插入土墙,半截剑尖从土墙另一端破壁而出,堪堪停在顾行云咽喉处。
顾行云暗暗吞了一口唾沫,更不敢迟疑,左手拈诀,右手木剑泛出白色光华,竟是以真元度入木剑。他突然暴喝一声,将木剑朝江云皓的木剑上一劈,江云皓木剑卡在墙中收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顾行云木剑劈来。顾行云的木剑被真元裹挟着可断金石,一时间声势斐然,只见江云皓的木剑一击即中,顿时摧枯拉朽般寸寸断裂,化为齑粉飘散在空中了。
在四周一片叫好声中,顾行云暗道惭愧,心道:江师兄修为差便差亦,但眼光老辣,视角独到,在剑法和境界方面放眼整个太虚门二代弟子,除了少数几位师兄,无人能敌。要不是我修为远高于江师兄,能筑起这道土墙,今日输的便是我了。
不过江云皓却没想这么多,他觉得既然自己输了,无论对方怎样赢的,自己都得认。他微笑拱手道:“顾师弟这几年修为又有精进,我这做师兄的可是高兴得很啊。这一阵我输得是心服口服,放心,接下来三个月的挑水活计,交给我们天字竹舍便是。”
那两个聒噪的声音也在一旁搭腔:“说的是,并非我们技不如人,顾师兄修为高过江师兄足足两个层次,咱们也是虽败犹荣。”
“说得是,不管怎样,咱们输了也得认。不过下次便由在下与顾师兄交手也未尝不可。”
顾行云朝着江云皓报以歉然一笑,道:“江师兄刚刚那招真是天马行空,精妙无比,唉,只是剑势在凌厉几分的话,师弟那道土墙根本是挡不住的。”
江云皓不以为然地笑道:“顾师弟也不必妄自菲薄,我们虽是切磋,但也不必遵循死理,见招拆招,试想如果大敌当前,他还有心思跟你互相喂招么?”
顾行云点头道:“师兄说的是。只是江师兄,有一件传言是跟师兄有关的,师弟在心里憋了很久都没有机会问江师兄,今日想趁着这个机会请教一下。”
江云皓叹了口气,闷声道:“你要问的想必也是那件事罢?”
顾行云点头道:“是的。传闻江师兄天赋异禀,于修行一途更有自己的心得见解,短短三个月便成功筑基,窥得天径。但其后江师兄的进境变得异常缓慢,连一个最普通的太虚门弟子都不如……”他停顿了一下,见江云皓并无不愉,便接着说道,“如江师兄真有什么苦衷,师弟愿竭尽所能助师兄一臂之力。”
四周围观弟子也七嘴八舌地附和着,看来江云皓在映月泉中人缘不错。
不过他却大剌剌地拍了拍顾行云的肩膀,笑道:“顾师弟的这番心意,师兄我心领了。不过我确实也没有什么苦衷,想来可能是本门修行功法并不适合我这体质,才让我进境缓慢罢了。大家也不要在意,咱们正道修行功法本来就是先难后易,说不定以后我自有际遇,水到渠成也未可知,你们不必太过担心了。”
顾行云摇了摇头,心道:你这哪是先难后易,简直算是停滞不前了。
就在众人对江云皓的现状表示担忧时,冷不防有人大叫道:“不好啦,大师兄来啦,大家快跑!”人群顿时炸开了锅,众人那还有闲心管他进境快不快,二话不说便作鸟兽散。而那顾行云却是众人中溜得最快的,他刚听到“大师兄”三个字时,就开始脚底抹油,待那示警之人一句话说完,此人早就没影了。
江云皓因为刚刚在切磋中使用真元过度,却是慢了一步,等他略作调息也要溜之大吉时,不防撞在一人怀里。就听见那人笑道:“江师弟,哪里跑?快跟我去师父那里一趟。”
江云皓抬头一见此人,更是头大。因为来人果然是映月泉的大师兄,赵凌峰。映月泉的弟子都知道,如果师父让大师兄传唤自己,多半没有好事;如果让三师兄江云皓传唤自己,多半都有传授法宝秘术的好事。
所以江云皓在映月泉这颇为融洽的人脉,跟这也不无关系。
再说这映月泉大弟子赵凌峰,虽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的样子,实则已经年逾不惑,盖因他修为已到了一定的境界,所以驻颜有术,不见老态。
这赵凌峰容貌俊朗,面白无须,看似风度翩翩,但脸上偏偏有点玩世不恭的味道。从他给江云皓传话时不时给他挤眉弄眼便可以看出此人也不是什么木讷严肃之人。
但就算如此,映月泉弟子也视其如瘟疫,恐避之不及。
“啥?师父找我?啊……完了完了。”江云皓抱头道:“难道师父已经知道我们私下赌斗的事了?”
赵凌峰讥笑道:“试想这映月泉中有个风吹草动能瞒过师父他老人家的法眼吗?你们也是,以为找个离观月阁远的地方就高枕无忧了,真是自作聪明。”
江云皓朝着这个大师兄偷偷“呸”了一声,便换成一副苦瓜脸,硬着头皮跟赵凌峰向观月阁走去。
观月阁,处于映月泉奇景“凝碧潭”附近,乃是映月首座处理映月泉的大小事务及修炼的场所,平时除了首座的大弟子协助师父处理事务外,并没有什么人会来到这里。
而观月阁墙外虽然看不出什么,但内院墙上,阁内大堂,甚至首座卧房,都挂满了各式书法,篆、隶、行、草、楷应有尽有,几乎连一点空余墙壁都找不到。
不过跪在大堂中央的少年可没有心思欣赏这些墨宝,他虽是埋着头,眼珠子却不安分地转着,先看了看大师兄,只见他道貌岸然站在那里,明明没有表情,江云皓硬是看到他的嘴角在微微上扬着。江云皓心里哼了一声,又向堂上高坐之人看去。
且说高堂之上端坐一人,穿一身玄黑道袍,手拿拂尘,静坐于此。而此人便是映月泉首座,霍正祺。霍正祺年龄虽已过古稀,却一头黑发,眉目清奇,一绺黑须打理得整整齐齐,眼见也就刚过而立而已。如果按年龄来算的话,只怕他算是太虚门一代宗师里最年轻的一位了。众人皆知,映月泉首座霍正祺擅书法、喜字画,法宝“青琉盘龙笔”能写山河,画阴阳,早年间便在神州闯出了“雅鹤”的名号来。
哪知江云皓目光刚刚才移到霍正祺脚上,便听重重的一声:“哼!”
他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睛,不料听到霍正祺用温和的声音说道:“江云皓,今日午饭吃得如何?”
“这……”本来已经准备好迎接暴风骤雨的少年听他师父如此说话,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楞了半天才讷讷道:“回禀师父,弟子吃得很好。”
霍正祺点了点头,又道:“可吃饱了?”
江云皓心中一喜,暗道:“嘿,看来师父也认为今日赌斗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故想岔开话题,为我解脱吧。”想到这层关系,江云皓抬头忘形道:“嘿嘿,托师父的福,今天中午吃得很饱。”他却忽略了一个危险的信号:师父喊了他的全名。
“果然是吃饱了没事做!”霍正祺忽然脸色一变,勃然大怒,直吓得江云皓刚刚抬起的头又重重的埋了下去。不过由于埋得过于突然,他的额头结结实实碰在了地上,虽然痛极,他也不敢吭一声出来。
霍正祺指着他怒道:“你说说你,啊,每天只知玩乐,不思进取。且说你自己不好好修身养性,以便有一天悟得大道,现如今还敢在我眼皮底下设局私斗。你自己说说,我映月泉何时出了你这等人物?”
“……”
“你看看你的师弟师妹们,个个入门都比你晚,道法见识都比你高,你再看看你……出生便是在太虚门,你爹又是隐世长老,偏偏你就不争气,修为是映月泉最低,惹事生非倒每次都有你!”
“……”
赵凌峰见跪在地上的少年有些可怜,有心替江云皓开脱一二,施礼道:“不瞒师父,这次私斗据弟子了解乃是顾师弟刚刚修到‘三才境’第三层,江师弟有心指点,才邀约赌斗的。”
“哼,顾行云修行成果,我这个做师父的自会考教,什么时候轮到这小子越俎代庖了?更何况就他这‘三才境’第一层的三脚猫功夫,还能考教高他两个层次的弟子?”
见霍正祺并不买账,赵凌峰只得闭口不言,让江云皓自求多福了。
“你杵在那当木头那?有没有什么要说的!”霍正祺一见着江云皓这背着他能翻天当着他却屁都不放一个的弟子就来气,语气也不耐烦起来。
“禀师父,没了……”江云皓心中贼笑一声:师父这是要放自己走了。
果然,霍正祺无力地挥了挥手,说道:“罢了罢了,你出去罢……”
江云皓又向霍正祺磕个头,故意把音调拖得老长道:“多谢师父开恩——”便站了起来,朝一旁的赵凌峰眨了眨眼,向外走去。哪知等他走到门口,刚要推门而出时,霍正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回去后抄十遍《文始真经》,明日一早拿给我。”
“啊?”
望着江云皓负气远去的背影,霍正祺却是低低叹了口气,用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云皓,再等等罢,说不定眼前的困局,就快解开了。”
走出观月阁,刚刚还心思活络的少年变得无精打采起来,刚转过了一道弯,离开了霍正祺的视线,便朝里面做了个鬼脸。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对霍正祺的惩罚颇为不服。
“唉……十篇《文始真经》,还要一早便交去,看来又只有去求求墨师妹了。”江云皓垂头想着。
突然,观月阁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会就见有人由远及近地向此处跑来。江云皓疑道:“嗯?那不是玉玑泉的吴寒吴师兄么,他来映月泉干什么?”见吴寒面色焦急,他料定这位玉玑泉的大师兄有极为重要的事找师父,当下便隐在大堂旁边的草丛里,见吴寒果真疾步进了大堂中,便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偷偷躲在窗下欲听里面众人的对话。
不过听了半天,堂中却是悄然无声。江云皓心道:可能真是什么不便明说的事,吴师兄正传音给师父,就当觉得无趣想要离开时,赵凌峰的惊呼却从里面传出来:“吴师兄,你是说,江长老竟……战死了?!”
什么!江云皓脑袋“嗡”的一响,眼前的景物突然剧烈旋转起来,他顿时感到一阵巨大的悲痛如潮水般向自己袭来,接着便眼前一黑,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