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世间本为一团混沌,没有天地,没有日月,没有江河湖海,亦没有万千生灵。
虽然创世之神盘古一斧开天辟地,江河湖海,山川峡谷俱在这一斧中神功天成,更有女娲捏泥造人,才造就了这繁华世间,但在这之前,世间又是怎样的?
上古典籍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这混沌,岂不是道?
须知道本无问,问本无应,尘世多少人皓首穷经,欲求大道本源,勘天地造化。又岂知大道当前,人如蚍蜉,纵有撼树之心,所识大道,不过冰山一角。
江云皓仅仅是一个资质平平的太虚门二代弟子,但是此刻他看着面前这团混沌,也不禁扪心自问:如果这就是“道”,那自己又是什么?
却说他醒转之时,就发现自己身处一团混沌之中,上下左右皆无边无界,随即又想到方才自焚丹田之事,摇头苦笑:看来自己应该死了,却不知夏初雨有没有逃过那灰衣人的魔爪。但又发觉不对,要是自己死了的话,为何不见牛头马面拘捕他的魂魄,抑或是引着自己到奈何桥头,饮下那碗浓汤?
但是眼前除了这混沌一团,再无他物,也不似人间。
江云皓正在奇怪自己所处的这团空间,突然就听到有人声传来:“天道之源,混沌之始。不见日月,不分阴阳。”
江云皓细细一想,随即讶然:这不是那灰衣人的声音么,怎么会在此处响起?
难道自己并未死去,而是被他禁锢在某个空间了?
江云皓一念至此,便有些恼怒,朝“空中”大喊道:“前辈,小子自知不是你的对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却不知把小子困在这个地方是何用意?
“要是想困住小子也就罢了,只求前辈不要伤害夏师妹,小子任凭你处置便是!”
但那声音置若罔闻,兀自念道:“道生二气,入室登堂,熔炉铸鼎,本炁游方。气生三才,尊法驰张。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三才谐出,灵动五方。”就见那团混沌随着这声音不断生出变化,先是生出阴阳二气,随即由阴阳化为三才光斓,最后竟生成五方之灵,在“空中”不断旋转。
江云皓境界远非同龄人可比,他一听便知这是一套修行功法。虽然他不明白这里是何处,而那灰衣人为何会用这种方式助自己修行,但他也看出来了这灰衣人绝无恶意。因为此处乃江云皓本命元神所在,虽然他自己不知道,不过本命元神对天地大道感应最是强烈,所以他一听便知灰衣人并不是无的放矢。
这灰衣人既然有心出手帮助自己,那夏初雨多半也相安无事。
当下也不多想,江云皓盘腿坐下,抱元守一,按照那人所念心法开始修习。而那声音似也知道江云皓已然将心神沉浸在了这心法之中,故意将声音放缓,好教他不漏过一字一句。
心法开篇止千余言,然而却是字字珠玑,江云皓本来境界已达到常人不可及的高峰,当下配合着这心法更是水到渠成,连诸多就算天资聪颖之人感到生僻晦涩的地方也信手拈来,当即觉得自己修为竟似一日千里,不可名状。
待念完无名卷册开篇心法,秦皓看着一旁盘腿入定的江云皓,叹道:“也该老夫佩服这小子的悟性,江兄这心法只念了一遍,就窥到了门径,便是老夫当年也不过如此。”
他们三人此刻已身处靠近玉虚峰的一个山洞之中,聊以栖身。秦皓和夏初雨还好,但江云皓现下正处于心法筑基关键时期,自是不能受到任何打扰。
夏初雨见江云皓无恙,从昨晚到现在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身体一晃,险些跌倒。
秦皓不知从那里摸出了一个葫芦,拔开塞子,顿时酒香四溢。他豪饮了一口,道:“你耗费真元过甚,也调息一下罢。”见夏初雨踌躇之色,嘿了一声,道:“你自不必担心,有老夫在此护法,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动他半分。”
夏初雨料想如秦皓这般人物,当有说出这番话的魄力,便道:“如此初雨便谢过前辈了。”遂盘腿坐下,打算恢复。
却听秦皓突然道:“夏姑娘,有一事老夫想问问你。”
夏初雨微微一愣,随即点头道:“前辈但说无妨。”
秦皓目含精光,对着她道:“想来老夫不光是魔道中人,百多年前还尽挫你们太虚门众多高手,你却为何不怕老夫?”
夏初雨施礼回道:“前辈既然被尊为”剑魔“,一身剑法修为神州难觅敌手,若有心为难初雨,初雨纵使害怕又有何用?更何况前辈与师父还是莫逆之交,自然也不会为难初雨。”
秦皓哈哈一笑,半是真心半是玩笑道:“你这小女娃倒是不错,想那江兄已然驾鹤西去,以后修习便无人指导,索性转投老夫门下如何。”
夏初雨面含浅笑,摇头道:“前辈武学盖世,剑法无双,初雨自是景仰,但一则太虚门门规甚严,前辈纵然与我师父是至交,但终归还是魔道中人,初雨是万不可投入前辈门下的;二来初雨心里已然发誓,此生都是师父门下,绝不会改投他处,便是太虚门其他师伯初雨也不会考虑,所以前辈的好意,初雨心领了。”
想他秦皓在神州凭借一把“孤月”魔剑纵横百年,笑傲群雄,有多少人尽显仰慕之情想拜在他门下,而他从未起过收徒之心。今日见故人之徒不仅根骨奇佳,对自己更是不卑不亢,顿生爱才之心,遂动起了收徒的念头。
不过他也知道正魔两道门户有别,几如鸿沟,所以他也没有接话,兀自喝了一口酒。
夏初雨沉吟了一会,道:“初雨也有一事想请教前辈。”
秦皓摆了摆手,示意她说就是了。
夏初雨问道:“前辈与家师都是神州正魔两道成名人物,按理说本该是井水不犯河水,为何……”
秦皓看着洞外晃动的树枝,似是陷入了回忆中,说道:“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四十年前,老夫经过中州一处村庄时,夜逢暴雨,江河决堤,瞬间便将那村子淹没。料想河堤决口时正值半夜,那些村民自然没有逃离的时间,还在睡梦中便被这大水冲走了一多半。
“可笑那些莽夫愚妇,为让自己的庄稼长得好点,擅修堤坝拦截河道,造成今日苦果也是咎由自取。老夫本不想管,但看到在水中挣扎的还有许多无知童子,老夫终究还是看不过眼,便欲开始救人。没想刚祭起剑来,斜地里剑光一闪而过,一人脚踏仙剑,须臾间已救起一人,看见老夫口中还道:‘没想到在这小小村落还能遇见高人,看这位兄台也不愿这些人被这无妄天灾夺取性命,便和小弟一起救人如何?’老夫见那人装束乃是太虚门的人,有心将这摊子丢给他,无奈被水冲走的人太多,料他以一人之力也不可能尽数救起,老夫便也开始救人了。”
夏初雨暗叹道:从小到大除了师父,其他师长都言魔道中人个个都是阴险狡诈,残虐暴戾之徒,要是他们知道当今魔道顶尖人物竟甘愿放下身份,去救那些凡人百姓,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又想到:要不是秦皓当初做出了救下那些百姓的决定,也遇不上师父,自然也就不会有今日这般种种。想来这一饮一啄,皆有定数;一言一行,皆入因果!
秦皓接着说道:“救完人之后老夫不耐听他们的感激之言,欲就此离开,不想在村口被刚刚那人叫住。老夫当时可不想与正道中人扯上关系,一言不发就御剑而去。不想那人却也厉害,御剑之术比起老夫来竟毫不逊色。试想老夫当年已闯出些名堂,一身修为自恃不输正道任何一人,御起剑来居然和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太虚门弟子拉不开距离,也生出棋逢对手之心,便停下道:‘既然村民已被救完,阁下千里追来还所为何事?’
“那人说道:‘在下感怀兄台的仁义之举,一来不过是想替那些村民道个谢,二来在下亦有结交之心。’
“我当时有些不耐烦,道:‘阁下看我御剑之术,亦猜到我是魔道中人,贵派太虚门乃是正道巨擘,我今天不过凭心情救了那些莽夫愚妇,犯不着因为这件事犯了你那门规大忌。’
“没想到此人却说:‘我江一泓只知兄台今日救下了这几十条人命,便是莫大的善举。人的善念莫说和门派无关,便是和正魔也是无关。今日我欲结交的,关乎大义,却和正魔没有半文钱的干系!’
“当时老夫被江兄的豪气所感,想那正道之中,竟然还有如此磊落之人,当即便再无疑虑,放声长啸,在乌云散尽的皓月之下,与其义结金兰。”
夏初雨没想到师父竟还有这么一段往事,料想这二人都是性情中人,才会不顾正魔之别,成莫逆之交。
夏初雨又想起一事,问道:“恕初雨直言,前辈的名讳中有一‘皓’字,江师兄名字里也有一个‘皓’字,却不知是否是师父有意为之?”
秦皓笑道:“这却与老夫无关了。据江兄所言,江小子这名字是他娘给起的,取了‘云霁风舒,皓月当空’之意。不过就算如此,与老夫也有一字之缘罢了。”
夏初雨听罢秀眉轻蹙道:“原来如此。不过,江师兄好像从来都没说过自己的娘亲,而这么多年师父也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师娘……”
秦皓眼底疑色一闪而没,道:“也是难怪,这小子的娘在他三岁那年便失踪了。”
“失踪了?”
“具体是怎样的老夫也不知情,既然江兄没有明说,老夫也不便多问。”
夏初雨默默点头,又在心里嗟叹了一声,开始闭目疗伤。
却说江云皓不消片刻便将这卷开篇心法尽数练完,就觉得自己体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自己本来已经焚烧殆尽的丹田,竟然凭着膻中那一点真气,依照着这心法如凤凰涅槃一般完成了重铸,而且内含的真元竟然比自己苦修了十余年更加凝练精纯。然后是自己的奇经八脉受这无匹真元影响,本来细若丝线的经脉竟然被生生拓宽了三倍不止,一身真元在体内周天游走,再也没有任何拘束。
不过眼见已经练完了这千言心法,江云皓觉得有些意犹未尽,现在就此收功也未尝不可,但他却觉得太过遗憾。正在进退两难间,那人的声音复又在他的灵识中响起。
“仙鼎既成,万法归元。金丹九转,自其始然。形名参同,乃无事焉。于道于玄,莫无界焉……”竟是那无名书册的第一卷《九真篇》!
江云皓如遇甘霖,也不管那人如何知道自己正需要后面的真诀,更不迟疑,当下便继续修炼起来。而此刻修炼无名书册第一卷时,一层明悟涌上心头:此卷自老阳之数而始,最后以归元之数而终,不就是自己在《太虚真诀》第五卷中悟得的么?看来这世间万事万物,发展到了终极却不是无穷无尽,而是回归于一,一合于道。
说起来也亏得秦皓眼光老辣,夏初雨刚刚入定不久,他就发现江云皓面色不豫,隐然有收功之象,不禁心道:嘿,这小子果然是个人才,也罢,老夫就再帮你一把。拿起书册便从第一卷念了下去。
洞中昏暗,不辨日月,转眼间已过了三日。
夏初雨自是早早就恢复了过来,而且期间还服下了秦皓送出的一枚“洗心丹”,不光伤痕累累的肌肤以肉眼所见的速度愈合,修为更是隐隐有突破五方境第四层,向那第五层突破之势。本来夏初雨说什么也不受这“洗心丹”的,秦皓说了一句“不拜老夫为师也就罢了,难道在你心中老夫与你师父的交情,还比不过这小小的一粒丹药?”夏初雨这才收下。
见江云皓周身真气四溢,霞瑞蒸腾,夏初雨不禁问道:“前辈,江师兄修炼了三日,不知现在修到什么境界了?”
看着即将收功的江云皓,秦皓啧啧赞道:“也该这小子得意,短短三天时间,竟已达到五方境第一层。”
夏初雨虽惊讶于江云皓进境神速,却也真心替他高兴。
秦皓却皱眉道:“不过修为提升太快终是百害而无一利,况且不知是不是这功法的问题,他也没经历‘人劫’,以后这小子要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便是难得很了。除非有莫大机遇,不然百年也难得再往前寸许。”
夏初雨也知道,江云皓短短三天时间便抵自己十多年寒暑苦修,纵使境界到了,也是根基不牢。如不花时间锤炼巩固,危害更甚。
其实秦皓此处忽略了一点,便是江云皓丹田焚尽又复重铸,其中艰险比起历经“人劫”何止多出百倍?所以此劫他也算是受过了的。
忽然江云皓闷哼一声,真气霞瑞尽数倒转而归,回到了他的身体中,显然是收功前兆。果然,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缓缓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