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礼记》《礼记》四十九篇,据郑玄《目录》,考之于刘向《别录》。其篇次本以类相从。而唐魏徵又作《类礼》二十篇,太宗美其书,诏曰:“以类相从,别有篇第,并更注解,文义粲然。”朱子惜不之见。迨元吴澄撰有《礼记纂言》三十六卷。其篇第亦以类相从。是《礼记》旧本,本多分类者。兹据经文,酌时宜,分为六类,凡十五篇。
(1)有言古代之家庭教育者——(子)《内则》。(丑)《曲礼》。凡桐城姚鼐所谓古“《曲礼》”正篇,有韵可诵之五十九句,俾童子诵者,以及“《曲礼》”所载事长,敬老,接宾,执贽,纳女之说,皆选焉。
(2)有言学校教育者——(子)《中庸》。(丑)《大学》。(寅)《学记》。戊戌政变以前,中国无所谓教育焉。马端临曰:“所谓学者,姑视为粉饰太平之一事耳!”然而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所谓学校至不一也。其教育在自动。其教育之旨趣及方法具见于《中庸》《大学》《学记》三篇。
《学记》论教授法,《大学》,《中庸》论教育原理。而《学记》与《大学》《中庸》三篇之间,有最扼要之一语为之枢机,即《学记》所谓“教也者长善而救其失”者也。此一言所以示教育之效能。盖以为教育者,非真能有移风易俗之力也。所谓“长善”云者,不过善者长之以蕲止于至善焉耳。其效能绝对有限量而非无限量,不似近今吾人信教育有改造社会,化恶为善之力,何也?以其植基于“性善”之说也。人性本善,何须改造!亦何可改造!惟性善,故自动。惟性善而不无末流之说,故自动不能废教育。恶者,其末流之失已耳。教育者,匪创造人生本无之善,而救其末流之失已耳。故曰“教者长善而救其失”。《中庸》之“率性”“修道”,《大学》之“明明德”“新民”“止至善”,皆依据斯言以定教育之原则焉。《中庸》之开宗明义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何谓“性”?本能是也。何谓“率性”?“发挥本能”是也。朱子注:“率性之率,不是用力字,只是顺其自然之意。道,犹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修,品节之也。性道虽同而气禀或异,故不能无过不及之差。圣人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故曰:“教者长善而救其失。”迨善之长也,“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尽性”云者,谓本能之发展,推而致乎其极云耳。此《大学》之“明明德”,所以必推极其效于“新民”,“止至善”也。盖明德,即性也,以其德之于天而昭明不昧,故谓之明德。德本明也,昏于气而蔽于物,则失之矣!学者所以明之而已,此“救”之说也。民亦同有明德,而旧染污俗,故又当推吾之明德以新之也。性之体纯粹至善,而其用见于人伦事物之间,故修己治人,皆必止于至善,然后有以尽其性。故曰:“教者长善而救其失”者也。《学记》之论教也,重在教学生学,不重在教学生。《记》曰:“今之教者,呻其呫毕,多其讯,言及于数。”教亦勤苦矣!然而“施之也悖,求之也佛,夫然故隐其学而疾其师,苦其难而不知其益也,虽终其业,其去之必远。”徒劳而无功者,何也?则以未能濬发其活泼及创作之自动能力,研究之精神,而觉为学之可乐,藏焉修焉,息焉游焉,则自“安其学而亲其师”矣。故曰:“君子之教喻也,道而勿牵,强而勿抑,开而勿达;道而勿牵则和,强而勿抑则易,开而勿达则思;和易以思,可谓善喻矣。”此其所以养成学者活泼及创作之自动能力研究之精神者为何如乎!基博尝谓学生者,学而能自毕焉教师者,匪教而能事毕焉。《记》曰:“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何也?以其只知教也。《大学》论“止于至善”,必曰“知其所止”。《中庸》之论“诚身”,必曰“明善”,曰“择善”。谁则知之?曰:“止至善者自知之”也。谁则明之,择之?曰:“诚身者自明之,自择之”也。何以知?何以明?何以择?曰: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确知其为“善”,“至善”,然后固执而笃行焉。呜呼!此《学记》之所以先“辨志”,而蕲至于“知类通达,强立不反”,然后“谓之大成”也。始焉善之不择,终之不知所止。而国人今日遂不忠于所学,以讲学为投机。今日国粹,明日欧化,其实不过揣迎时好,弋猎声誉,作一种投机事业而已,非真有所主张,有所研究云尔也。卒之随波逐流,而思想陷于破产,转徙流离,伥伥乎何之。孟子曰:“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哀哉!”此则今日学者之大患也!呜呼!仲尼不云乎!“人皆曰余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然则如何而可?曰:“识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所谓“择善”者,非漫然而善之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勿能,勿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勿得,勿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此则硁硁之愚,以为忠于所学,忠于其主义者当如是也!今日学之大患,一言蔽之,曰不诚而已矣!“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伯尔同志,尚体斯意。
(3)有言社会教育者——(子)《乡饮酒义》。(丑)《射义》。今之学校,厥为教师学生之学校,而古之学校则为社会之学校。所谓社会之学校者,其意味有二:(一)学校,为社会之学校,而非学校之学校。(二)学校之教育,为社会之教育,而不限于学校。要之学校与社会融合为一而已。试论其略:
(子)三代之隆也,学校为社会之学校,校长即为社会领袖之人物。五家为邻,五邻为闾,闾有塾。(二十五家同住一巷,巷首有门,门侧有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党有庠。五党为州,州有序。五州为乡,乡,二千五百户也。乡之中,乡大夫各掌其邻为邦教,受于司徒,(司徒犹今之教育总长)颁于乡吏,六礼以节民性,七教以兴民德,八政以防民淫。州长,即一州之师也。党政,即一党之师也。下之为闾胥,为比长,(即乡长)皆乡吏也,亦皆学校之教职也。古者农可为士,而吏即为师。马端临《文献通考序》曰:“国学有司乐司成,专主教士,而州闾乡党之学,则未闻有司职教之任者。及考《周礼·地官》:党正,各掌其党之政令教治,州长各掌其州之政令教治,然后知党正即一党之师也,州长即—州之师也,以至下之为此长闾胥,上之为乡遂大夫,莫不皆然。盖古之为吏者,其德行道艺俱足为人之师表。”于是学校领袖即社会之领袖,而学校教育,自不致有与社会隔膜之虞矣。
(丑)古之人,自家至于天子之国,皆有学,自幼至于长,未尝去于学之中。春令民毕在野;闾胥平旦坐于右塾;邻长坐于左塾;(师古注,督促幼之知其早宴,防怠惰也,按塾在里门之侧。)毕出然后归。夕亦如之。入者必持薪樵,轻重相分。斑白不提挈,所以优老人也。岁之蜡月,(十二月)党正,则以礼属民而饮于序。(州序)州长,春秋以礼会民而射于州序。乡大夫,行乡饮酒之礼于学,以励其德行,以观其贤能,迨三年而以乡射之礼五物询众庶:一曰和,二曰客,三曰主皮,四曰和容,五曰兴舞。此谓使民兴贤,出使长之,使民兴能,入使治之,胥无不于学焉。诸侯之学曰泮宫,天子曰辟廱,班朝布今,享帝右祖,则以为明堂。同律候气,治历考详,则以为灵台。而养老必于学;大射必于学;出征,受成,(郑康成注,定军谋也。)讯馘必于学;大师旅,则将士会焉;大狱讼,则吏民期焉;大祭祀,则天祖飨焉。盖其制皆于国之胜地,筑宫环水,国有大事,则以礼属百官群吏下民而讲行之;无事则国之耆老子弟游焉,以论鼓钟而修孝弟。盖学校为社会之学校,故社会所有事,无不于学校行之。而学校教育,亦不限于诗书六艺,又有祭祀,乡射,养老之礼,以习其恭让;司律,治历,论狱,出兵,授捷之法,以习其从事;而其大要,则务使人人尽其性,不独防其邪僻放肆也。其在黌舍之内,而社会之文为制度,无不习熟闻见,究其所以,以及出而任社会之事,方物出谋发虑,则随所施为无不可者,何也?学校与社会沟通为一,而其教育不徒以读死书为能事也。
(寅)学校为社会之学校,社会有辅相学校之义。《王制》:“司徒命乡简不率教者以告。耆老皆朝于庠。元旦,习射,上功。习乡上齿,大司徒率国之俊士与执事焉。”耆老,谓其乡之老成有德者,而俊士,则年少英俊之士,皆所谓模范人物也。盖欲使不帅教之人,得于观感改过以从善,《学记》所谓相观而善摩之谓也。习射,谓行射礼,使知心平体正之德,而尽所以修身。习乡,谓行乡饮酒礼,使知长幼尊卑之礼,而尽所以事焉。此所以待不肖也。三年大比,兴贤者(有德行)能者(有材艺);乡老及乡大夫率其吏与其众。以礼宾之,使俊士宾焉以为荣,不肖者慕之而知奋焉。
(卯)学校为社会之学校而学校遂为社会教育之机关。一九一九年美国全国教育会会长泼力士登夫人以“公众集会法”为最重要之社会教育。先是夫人村居,深知乡村生活,须有一种有秩序有组织社会交际之法,国风化人之道而长日劳动之徒,亦应有休养畅乐之法。农庄中若快乐不与劳苦同等,断不能保传儿女。然农家挥汗锄云,何得有此。夫人知其然,遂提倡一公众集会法。其言曰:“公众集会所行之事,无论其为音乐会,辩论会,抑他种游戏,甚至细如蜂之门卫者,亦能加生机于乡村之生活,使人民和谐之风从此发生,使公民日趋于良美,而成国家完善之公民。”(见《新教育》第四卷第二期)基博则以为乡饮酒,乡射,三代之公众集会法也,当日最要之社会教育。而学校,则其乡饮酒乡射之地也。《乡饮之义》曰:“主人拜迎宾于门之外,入三揖而后至阶,三让而后升,所以致尊让也。盥洗扬觯,所以致絜也。拜至,拜洗,拜受,拜送,拜既,所以致敬也。尊让絜敬也者,君子之所以相接也。君子尊让则不争,絜敬则不慢,不慢不争,则远于斗辨矣!不斗辨,则无暴乱之祸矣!斯君子。所以免于人过也!”又曰:“祭荐,祭酒,敬礼也。祭肺,尝礼也。啐酒,成礼也。于席末言是席之正,非专为饮食也,为行礼也。此所以贵礼而贱财也。卒觯致实于西阶上,言是席之上,非专为饮食也,此先礼而后财之义也。先礼而后财,则民作敬让而不争矣。”此其所以养成“人民谐和之风”者为何如乎!吕祖谦曰:“乡饮酒者,乡人时会聚饮酒之礼也,因饮酒而射,则谓之乡射。”《射义》曰:“射者,仁之道也;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怒胜己者,反求知己而已矣。”孔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于角射较胜之时,不失雍容揖让之度;其争也,乃所以彰其为君子也!故曰“可以观德”。此其刑仁讲让,示民有常;而限制民之竞争者又何如乎!岂非“所谓一种有秩序有组织社会交际之法”,而为“国风化人之道”者耶!夫党正以礼属民而饮州序,必于岁之蜡月者,此正以农家挥汗锄云,终岁勤动,而“休养畅乐之法”,遂不得不行于岁之蜡月,农隙之时焉。夫农村为国富之策源地,此欧美经济学者之公言。使如泼力士登夫人所云,“快乐不与劳古同等”,俾其人憔悴郁结,意不得发舒,而精神体力,日即于委靡,则社会将隐受其害,宁只一乡一邑之荣悴已耶!
要之三代之世,掌学校者,不视学校为独立社会以外之团体,而视学校为社会之一部。其教授之所取资,一以实际之社会为衡,不似今日之学校教育,与社会隔膜,而不问社会之现状如何也。
(4)有言社会组织者——(子)《王制》。
(5)有言社会组织之原则者——(子)《礼运》。(丑)《乐记》。乐者为同,礼者为异。《中庸》曰:“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乐者为同”之旨也。西谚有名言曰:“自由,以不侵人之自由为界。”“礼者为异”之旨也。“乐者为同”,所以协人情之好恶。“礼者为异”,所以别群己之权界。故曰:“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
(6)有古代社会之风俗制度沿袭至今其遗意犹可考见者——(子)《昏义》。(丑)《檀弓》。(寅)《问丧》。(卯)《三年问》。(辰)《祭义》。
(二)《春秋左氏传》
(1)齐桓公召陵之师
春秋时之国际形势,分为南北两国际团体:南方国际团体以楚为首领国;而北方则以晋为首领国。郑介两大之间,犹欧战之际,比利时之介于德法二国间也。当是之时,楚国时向北方为侵掠战争,可比欧战之同盟国首领德意志。而北方之首领晋国则纠合北方诸侯为防卫战争,犹之欧战中之协约首领英国。晋之先有齐,楚之衰有吴,此其大略也。
(2)宋襄公泓之战
(3)晋文公城濮之战
(4)楚庄王邲之战
(5)吴入州来为后来吴入郢张本。晋通吴以掎楚,犹英联法以制德也。楚于是乎始衰矣。
(6)晋鄢陵之战
(7)宋之盟
春秋弭兵之会,自宋之盟始,自此以前,为晋楚武力竞争时代,而此后则为外交竞争时期矣。春秋世运一大枢机也。
(8)虢之会
(9)申之会
(10)平丘之盟
(11)召陵之会晋于是乎失诸侯!
(12)吴入郢楚衰而吴代兴,晋楚争伯之局一变而为晋吴争伯。
(13)夹谷之会
(14)黄池之会晋楚争先。
是编之主旨,在以春秋列国之会盟征伐,援古衡今,说明国际之道德,不同于个人,以唤起国民性之自觉。而时贤著述之可供参考者:(子)马丁韪良博士之《支那古代万国公法》,载丙午社《平时国际公法》一七—二四页。(丑)日本《东方时论》之《旧战国与新战国》,译载《东方杂志》十五卷十号五六—六三页。(寅)梁任公之《国际同盟与中国》,载《东方杂志》十六卷二号一六一—一六三页。皆引《春秋》之国际事实以衡论当世者也。吾国自嬴秦混一六王以迄于今,国民习于数千年之闭关,不复知国际为何事。其始遇外人也,壹以夷狄待之,虚骄之心理,拒人之声音笑貌可以怒敌而召衅者,亦既无在无之,一经败衄,则又嗒焉若丧,卑怯之习日以长,以为中国事事不如人,甘心居人后,自侮而人亦侮之!于是国际上之地位,遂以一落千丈强!顾衡诸春秋诸国何如者?不论晋楚齐秦,泱泱大国之风,必不以疆场胜负之一彼一此,自损其荣誉。即以小事大之蕞尔郑,亦能壹遵当日国际之惯例,不亢不卑,保持其国际上之地位。岂有俯仰随人,习于媚外,而可以立国者哉!呜呼!国家之积弱,国民之志气不振实为之!傥非吾教育者之责欤。
(丁)读经科与他科之关系
(a)公民科吾国古先圣哲相传人伦道德之要。
(b)教育科吾国古先圣哲相传之教学法,及学制之记载讨论。
(c)国文科《论语》之文简尽,而《孟子》之文则雄峭。《礼记》之文蕴藉,而《左氏》之文则恢诡。皆自古文事之至精能者。韩退之曰:“沉浸醴郁,含英咀华。”其于斯文必有得矣!
(d)历史科《春秋左氏传》无论已。《礼记》之载典礼,《孟子》之论政制,皆绝好上古政治史料也。《礼记》之载冠昏丧祭,《春秋》之记聘享赋诗,皆绝好上古风俗史料也。
基博任本校读经科五年于兹。国内参观诸君,见课程表有读经一科,往往以教学之旨趣及方法垂询。言国粹者,则见誉曰:“是存古也。是正人心,息邪说也!”言欧化者,则又曰:“是守旧也!是锢蔽青年之耳目聪明也!”其实世间青年无绝对可读之书,亦无绝对不可读之书,要视教之读者何如耳。孔子曰:“温故而知新。”新即自故中温出。今之学者,不事温故,只求知新,未能继承,已思创作祛理知而言直觉,超现实而骛玄想,浮谈无根,等于说梦,此大蔽也。至以读经为存古,则又拘虚之见,而未能游于方之外者,爰草此篇以就正于有道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