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之初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在扶起嚎叫的摩托和女孩之间左右徘徊,犹豫一阵,才很为难地弓着身子上前道出歉意。
“啊对不起,你没事吧。”
“没事。”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让介之初一度怀疑她究竟有没有张口说话。
他捋直意图逃避的眼神,正视那个把他丢在案发现场,二话不说就要离开的女孩,转身之际,看清了那张发丝飞扬的面容。
眉目微蹙,两潭清冷目光,嘴角向下,面色苍凉。一张悲伤到极致的脸。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等一等,我会对你负责的。”察觉到自己的表达有些不妥,想了想,重新组织起语言,抬手指指自己:“你不能走,我,要负责的。”
此时他才发现语言这种东西是如此乏力,乏力到别扭。
女孩只是顿了顿,继续向前走去,留给他一道鄙夷背影。
介之初从地上那列笔直的脚印中体会出了嘲讽意味,安慰完摩托之后,他向着女孩孤寂的身形追寻而去。
“你好,我是刚刚撞到你的介之初,不对,是差点撞到。”
她并没有停下脚步,也像是对自己的到来没有一丝反应。
而他总觉得都是因为自己的冒犯行为,女孩脸上才盛满那么多悲伤哀愁:“我是来道歉的。”
“别跟着我。”
“刚才我有些分神,没吓到你吧?”
女孩回过头来,拿一双泛着涟漪的眼睛直直对着他:“你有完没完?”
“没完。不是,我是想说,你能不能别伤心了?”介之初以为她很快就会流下眼泪,于是心底的内疚又加深了几分。
“我没伤心。”
“你都要哭了唉,要不,我赔你点钱?”
浅蓝色长裙很不耐烦颤了颤下摆,背过身去望一眼大海,然后沿着来时的轨迹,往回走去,消失在介之初溢出疑惑的瞳孔之间。
“喂,我怎么把钱给你啊……”
走回摩托面前,他惩罚般责备地盯着车尾,出神的想,看来只有改天再游泳了。收起雨伞,搁进坐垫底下的空隙,任由自己暴晒在阳光里。
背负了债务的日子,也让他寝食难安,不过要比平时好上一些。吃饱睡好了才有力气还钱嘛,他是这么想的。
不然一想起女孩,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束极其忧伤的目光,他就莫名觉得惭愧。
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弥补自己的过错。但偏偏越是这样,在介之初还没凑够债款的那几天里,他就越容易遇见那女孩。
渔湾前,广场上,海岸边,就连买完菜慢吞吞回家的路口,也能看到那道不再陌生的身影,他总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狭路相逢,这次他没法装作视而不见。躲不过了,只好藏起菜篮,硬着头皮打招呼。
“这么巧,又见面了?”
故作惊喜的喊声又把人惊吓了一回。
“是你?”
“对啊,是我是我,”笑着笑着,介之初的面容暗淡下去,他磨磨蹭蹭地翻着口袋,极不情愿的掏出几张买菜找开的零钱,递过去:“来,你先收下这些,剩下的以后再还吧。”
“什么?”
“钱啊,我答应要赔给你的钱。”
女孩皱起眉头,扬扬嘴角,脸上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些。
“我说了没事,不用赔。”
“真的?”介之初颇感意外,极力掩住随风纷飞的喜悦,转念一想,又觉得恐怕有些不妥:“那你耍赖怎么办,要不写张纸条吧。”
“你真无聊。”
见女孩抬脚就要离开,他伸手拦在她面前,忸怩地笑着,“以防万一嘛。”
女孩含着无奈点了点头,解开环抱的双手,伸出两根手指,两次:“两百块精神损失费,加上这回,一共四百。”
“哎,别呀!”
看着她一把扯过手心攥着的那几张零钱,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远,介之初被生活压弯了腰,低眉叹气:“这下完蛋了……”
他不再内疚,反而一心认为女孩不讲理,趁火打劫。而外婆见他三番五次的丢钱,便决定自力更生去买菜,介之初再没机会撒谎了。
这天在海边,他与女孩又一次偶遇。
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把几张捏得皱巴巴的钱杵到她面前:“喏,先给你这些钱。”
女孩明确地露出嫌弃的表情,推回他的手,将目光投向远处海面。
“现在不想收,改天吧。”
介之初不知道她口中的改天是哪一天。抱住也许时间一长,说不定就不用还了的小心思,很快把钱塞回口袋。
“你叫什么名字?”
“我,”她想了想,像是很努力才记起:“慕子。”
“木头的木?”
慕子翻了个白眼,没再搭理他。
在那之后,两人在不约而同的频繁相遇下,渐渐熟悉起来。短促的问答声中,介之初也才得知,原来她是出于某些原因,搬来了景间的远房亲戚家,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会住多久,她说不知道,也许很长,也许很短。
“出于什么原因?”介之初腆着脸见缝插针,慕子习惯性缄口不语。
更多的时候,两个人常常各自沉默着,一同发呆似的站在海岸边、广场上、渔湾前,太阳把一束束金色线条拉长,柔软地铺在海面、罩住鲸鱼湾。
光圈中两道毛茸茸的身影分别陷入长久的悲伤,谁也不掀开这份诡异的静谧。
介之初几乎可以确定,他至少不再那么孤单了。有一个稍微有些腼腆的女孩可以和他说话,或者说听他说话,这个没啥意思的世界,多少又添了些趣味。
尽管,脾气古怪的慕子经常不搭茬,一张口却又呛得人哑口无言。
他还是勉强把她当成一个临时的朋友。为什么是临时的呢,因为她说过,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离开的。
介之初可不想再有一个朋友一觉醒来就消失了。不论永远还是暂时。
这几天和慕子待在一块儿,再想起远在沐阳城的顾一和,他不那么难过了。但每次来到渔湾和海边,他还是总会想起不知道是永远,还是暂时消失的父母。
那不能算是难过了。那是悲伤,一种彻彻底底的深蓝色悲伤。
他不知道,那和慕子盛开在脸上,扎根在心底的伤痛,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个午后,在一起逛遍了小镇的每一个角落,慕子消磨完所有并不明显的新鲜感,又开始陷入沉默后,介之初突然想起了一个地方。
“去了你肯定会觉得特别浪漫!”
“哼。”他挥挥手忽略了这声不屑。想当初,和顾一和第一次来到这里,单纯的自己疯狂发出哇塞的叫喊声时,抄情书的他可是架起拙劣的深情款款,说出了浪漫这个词。
十来分钟之后,两人到达目的地。
掐腰,抬头,仰视的目光,对准一座废弃灯塔。
“就是这儿了,怎么样,厉害吧!”
“这能上去?”
介之初傲娇地拍拍胸脯,猛甩一下头发,甚至险些抬手搭上了她的肩膀:“一般人肯定是上不去,但也不看看我是谁!”
触电般收回手来,搓搓掌心,装作若无其事,领着将信将疑的慕子绕到灯塔后方,钻进了一扇黑隆隆的旧门。
一圈又一圈的楼梯,两人停停歇歇,花了很长时间才爬到顶端。
“你知道吗,以前我有个朋友,顾一和,爬这楼梯抽过筋……”
“不知道。”
“哦。”他识趣地耸耸肩截断话音,抹一抹额前的几点汗渍,抬脚跨出一步,站到了灯身上的圆环状塔项,腿脚微颤,免不了有些发软。
“你小心点啊,很高的。”
慕子径直走上前去,定在圈起的铁栏前,抬眼望向天边烧得火红的霞光,和沉到火光之中的海平线。
“风景怎么样,是不是很浪漫!”
她轻轻点头,难得露出一种柔和的目光。像是被落霞点燃一般,蒸发掉所有不安和忧郁。
介之初也拉长视线,置身于滚烫的天空,乘着成群飞鸟,在青蓝与赤红的色彩调和之间,茫然找寻着什么。
“这座灯塔,还会亮吗?”
“早就没用了,好多年前就熄灭了的。”他用了熄灭这个词,让她听上去,有种像是还会再次燃起的错觉。
慕子止不住的失落。脸上的失落逗留了几秒,迅速被像是与生俱来的悲伤代替。
介之初回转视线,不小心触及那道弯曲眉目,心底生出一阵酸楚,莫名泛动,像是平静海面有风吹过,皱起一片涟漪。
他想了想,将那种感觉归类为怜悯及愧疚,定性为差点撞了人加上欠钱未还的心虚。
所以为了避免慕子心血来潮的催债,介之初决定在她即将露出的每个端倪前开口,瞎扯也要扯些什么。
喋喋不休的说了不少,她的回应寥寥几句。但在带着霞光的风里,那张脸似乎明亮了一些。
不知从哪个玩笑开的头,话题延伸到了父母这个字眼,慕子默不作声,把透明目光投向介之初。
他最终敞开了心扉。任由那个秘密从胸口倾泻而出。
像是一个他不愿拆穿谜底的谜语。慕子用极其平静的语气对他说,永远不要揭开上面蒙着的那层纱布,即便它显而易见。
那样的话,所有没有翻出答案的问题,就会一直在那里。
“我不明白那种感受,但我有自己明白的感受。”
说着说着,西南方的天空中,忽然闪出了一道缥缈的蓝光,由下而上,缓缓飘流。
竟然有些鼻尖发酸的介之初见状,趁机揉了揉眼,第一时间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细细念叨着。
“你在干嘛?”
“流星,许愿啊。”争分夺秒解释过后,他又连忙续上被打断了的愿望。
蓝光划过眼角消散之前,慕子也小心翼翼地许了愿。
天色暗了下去,转身走下灯塔时,慕子拨弄一下耳边的发丝,轻声对介之初说:“我的名字,是羡慕的慕。”
“呃,笔画多一点,那也没什么区别吧。”
“有区别。”
她想,那才是真正的我。尽管,对于整个世界来说,那份羡慕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