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晏犹疑地接过李丰甩给他的密奏,一目十行地扫过去,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
只见那密奏详细列出了几条私卖黄金的路线,大部分许晏心里都有数,只除了最后一条——那里豁然写着“古兰之路”。
通商的官道。
许晏在古丝路入口处的护安军驻扎之地,从未听说过那群古兰商人家里埋了黄金。
这密奏是哪里来的?
上奏的密使有什么目的?
李清“怎么?”
许晏心里一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冷汗都快出来了:“皇上,古兰的这一块与我大汉比邻而居多年,恕臣失礼,敢问这折子是何人所奏?有何依据?”
“唉,皇叔怎么还多心起来了,”李清笑道,“朕又没有说你和挖私矿的宵小有联系,不过此事你不知道也不奇怪。”
许晏深吸一口气,勉强按捺住,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李清“此时说来话长,去年九月皇叔就带人前往南疆了,你不在的时候,一个不知名的小贩向留守的护安军将士求援,要围剿一伙沙匪,当时参将派兵前往,后来大获全胜,捕杀沙匪百十来人,还救出一伙被沙匪扣住的大汉俘虏。因为这伙客商手里有我大汉的通关文牒,参将便按制将他们护送到驿站——不料驿站却发现这伙商人的文牒是假的。”
李清心情好得不得了,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下,仿佛要刻意吊人胃口似的,不料一回头,却只见许晏神色莫名凝重地听着,没有一点要追问的意思,皇帝也不由得有些气闷。
他便只好没滋没味地接着说道:“按律,伪造通关文牒者应转交都护所调查处置,都护一查才知道,原来这些人竟不是商队,是一伙贩卖黄金的匪徒!”
“也是恰好,朕的密使刚到西域,脚还没落定,便被这一伙‘金斗子’撞在了手里。据这伙贼人招供,他们本来在北大关外的私矿里活动,是最近刚得到了一张‘藏宝图’,标记了古兰地下有大量的金矿,方才来碰运气。你说这件事奇不奇,朕居然比古兰自己都先弄清楚了他们地下有什么。”
许晏蓦地想起几月前的一帮匪徒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一批沙匪早已经被他和庭直秘密灭口,之后许晏不止一次派人暗访古兰,既没有找到所谓的“金矿”,也没再碰到过类似的事。
不料此事渐渐被他抛到脑后的时候,竟以这种形势被翻了出来!
许晏,“臣斗胆请问陛下,沙匪进犯是什么时候的事?”
李清道:“年底,怎么?”
许晏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只是臣有些奇怪,沙匪肃清已久,为什么又突然冒出头来?”
他的头更加疼了起来,月初站在雪中等他的光景突然蹭了出来。
她那肃穆的眼神微微倩然,她说,我等你睡下。
许晏脑子里一时乱成一团,在四季如春的暖阁中骤然有点喘不上气来。
李清道:“沙匪平时逡巡在大梁境外,你们非接到求援也不便出兵,确实不好和他们周旋。朕今天特意将皇叔找来,不是想问那边有几个沙匪,而是想交给皇叔一件重要的事。”
许晏抬头看着他。
李清目光如火:“朕的密使现在已经微服深入古兰境内,恐怕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古兰地下的确准有一个罕见的金矿……皇叔明白朕的意思吗?”
许晏的心缓缓地沉了下去,一字一顿地说道:“恕臣愚钝,还请皇上明示。”
李清拍了拍他的肩膀,许晏身上仿佛永远也暖和不过来一样,随时随地都像一块寒冰里冻了三天的石头。
“我与皇叔交个心,眼下我大汉的内忧外患,皇叔是知道的,”李丰叹了口气,说道,“朕心甚忧,这大好河山已经折腾的不如先帝交在我手中的模样了,国库日益亏空,朕午夜梦回无处可诉,身上压着这样一副江山不容易。”
许晏谨慎地琢磨了一下措辞,委婉地说道:“皇上日理万机,乃是万民之望,千万保重龙体。臣不通政务,但这几年看着古兰商路一点一点建成,每年都更活跃一点,商人都开始往外走,大汉古兰两地的百姓从来勤恳,臣想多不过三五年的光景,这一点繁华就能扩散到大汉全境,到时候……”
他说辞委婉,但李清也不傻,当然听得出其中的拒意。
昭和皇帝本来兴致极高地招来顾昀,不料他连句逢迎拍马的好话也没有,一开口就是一盆凉水了下来。
“许卿家,”李清突然换了个称呼,不客气地打断他,“你确实不通政务。商路通商往来,这几年确实在赚钱,但你能保证一直这样下去吗?买卖人的事,你说得清吗?朕倒是不知道,建宁侯除了能上阵杀敌外,竟也懂商市往来之道了。”
许晏知道,听见“许卿家”三个字,他就应该立刻闭嘴领旨,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他一时沉默了下来,皇帝身后的灯不知为什么,突然火力不稳地跳动了一下,“呲啦”一声轻响。
许晏想,自己前一阵子好像还和陈喜信誓旦旦地说过“不敢轻贱其身”的话……
李清抬手揉了揉眉心,压下火气,给两个人找了个台阶下,有些生硬地说道:“算了,你且先回去休息吧,此事朕交待你了,回去也好好想想,如今尚未入春,西北天寒地冻,爱卿不必急着赶回去……“
“皇上。”许晏微微闭了闭眼,突然一撩衣摆跪了下来——他说过不争脾气与义气,可这又岂是脾气与义气的事?
“皇上恕罪,”许晏缓缓地说道,“金子固然重要,但恕臣愚钝,未能了解皇上此举深意,商路如今太平繁华来之不易,皇上当真要为了一点莫须有的金矿弃它于不顾?”
“商道能有今天,许卿功不可没,朕也知道多年心血,你舍不得……难道朕就不心疼吗?”李清耐着性子跟他掰扯,“可是偌大一个国家,就好比一个四处漏风的破房子,稍微来一点风雨,朕就要疲于奔命地拆东墙补西墙,哪里不是捉襟见肘?”
许晏心里在冷笑,面上不便带出来,只好一脸漠然。
“地上凉,我看皇叔脸色不好,身上药气未散,不要一直跪着。”李清的神色缓和下来,试图跟许晏讲理,“朕记得小时候薛老先生,一国之力,无外乎‘天赐’‘人为’两只臂膀,小皇叔还记得吗?”
许晏“臣记得,他说‘天赐乃山川草木,土种鱼畜,;人为乃圣人之说,工建技艺’,此二者也,如梁如柱,可以独倚,不可俱断,为君者当谨记于心‘。”
“皇叔真是过目不忘,”李清垂下眼看着他,“如今这两根梁柱全都给虫蛀空了,朕怎么办?”
许晏其实挺想说“你要是心里没有那么多猜忌,哪来这么多麻烦事”,不过说也没用。
这一问一答,让李清想起了两人年少时一起读书的事,许晏小时候其实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生病吃药,脾气很臭,也不爱搭理人,但对他们兄弟几个却很有做“叔叔”的自觉,尽管他比李清还要小一点,但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会给他们留着,从不争抢,而且有问必答,有求必应,李清曾经一直非常喜欢他。
“快起来吧,”李清脸上最后一点怒色也消退了,“皇叔是国之利刃,朕还要靠你安定四方呢。”
许晏闻言,缓缓俯身,额头微微碰了一下自己撑在地上的指尖。
李清舒了口气,感觉此人算是说通了。
许晏这些年来为人越发圆滑,也足够识时务,早不再像前几年那样一点就炸了,方才不轻不重的顶撞,大概也是没有想清楚利害关系。
古兰嘛,有许晏在,他怕什么。
这么一想,李清的心里又软了不少,甚至打算亲自伸手去搀顾昀。
不料他这手还没伸出去,许晏却已经直起身来,平静地说道:“皇上,古兰虽小,但我有不少朋友在边疆立足,我军曾一度在黄沙荒丘中被围困了二十多天,唯一与我通风报讯、偷运粮草药物的是古兰的朋友,后来西洋,古印度、天竺等地多国与我大汉缔结商道,古兰也在其中——”
李清伸到半空的手就这么僵住了,他先是一愣,随即大怒,喝道:“许晏,你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