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太后年过古稀,身穿了一件棕褐百褶长衣,额头带着一截手指宽的翠玉抹额,花白的头发盘成一丝不苟的发髻,虽是老态龙钟,但眉目间依稀可见当初的眉骨风韵。
永乐刚一睁眼,就撇嘴哭了,“皇祖母。”太后被这一叫唤,心都碎了,摆手让喜娘拿热汤来灌凉气,一边嘘寒问暖,问她还有哪里不舒服。
永乐的嘴唇都冻紫了,此番还是连连摇头,太后见她懂事,更是难受,“我的宝贝永乐,我的心肝,都是我宠你不好,让你没一点心机,这可是要命的事,你怎么这么糊涂。如今我年纪一大,护不住你,怎么叫你给人推下了水。”
永乐不回应,只是呜呜咽咽的抽搭着抹泪,扑在祖母怀里哭。
太后环着心尖儿上的小孙女,“皇祖母护着你,爱着你,你也要疼惜自己的身子。可别遭罪了,来,喝点热药,逼逼汗。”
两人祖孙情深的场景倒是让在场的丫头婆子动容无比,没多久外头的丫头就来报,“贵妃娘娘来看公主了。”
“她倒是聪明,知道往哪条道上走。”太后放开了怀中的孩子,又接过汤碗。
喜娘身边的丫头耳语几句,她便上前来报,“盛平公主还没有醒,此刻还躺在承恩殿里。”
太后点头,“是个聪明丫头,此时醒是不该的。”
喜娘又说,“皇后娘娘去了那一边。”
太后手中的汤碗重重的搁在丫头的托盘上,那小丫头吓得急急下跪,那碗本就没有放稳,这下直接滚在了地面上,碎了满地。
月初的确已经醒了,她此时还只是躺着不动,只是眼中还滴溜溜的在转。江连翘看他们两人似乎有话要说,就带上了门离开了。
而此刻床边立着的正是许久未见的如是,此刻他扶刀而立,垂头看她,身上的湿衣未换,还在滴水。
月初说,“我没事了,你快去换身衣服吧。”
如是盯着她浅浅笑,月初看他笑得开心,居然也想笑,心中的不悦一扫而空。
“多看你一眼,我再走。”
许晏一听说月初落水,几乎是立刻就起身要出门,他在宫中不带刀是规矩,此刻他虚摸了一把腰间,顿时觉得无力,月初的性子自然不是闹事的人。
他一瞬就知道后宫那片泥沼的人已经开始伸出触手,不干不净的动手害人。
这次碰的居然是他许晏的人。
李清看他神色慌张,自然也怕盛平,长乐两人出事,要同两人一并去看看。
赶去的路上,三人正碰上皇后娘娘入承恩殿。
李清咳嗽的厉害,却一把按住了许晏。
楚娇娇带的人不多,承恩殿也是空空荡荡无人侍候,她无需通报就进了殿中,敲了敲房门。
月初压着嗓子,说了句进来。
寝殿里只有江连翘和月初两人,楚娇娇没留心一脚踏上了水,她低头这才看见地面一条宽宽的水痕歪歪扭扭的延续到了床边。
“宫里的事,委屈你了。”
皇后娘娘向来公私分明,在后宫之中扬名已久,故而后宫平稳无事。她不常出来走动,前些年月初只是远远见过她几面,映像不深。这位素净娘娘也不爱热闹,三年前的那场盛世长安,花灯那般好看,她也不屑于瞧上一眼。
原来长安的花灯都没有她摄人心魄。
有一种美丽叫做禁欲。
她神色寡淡,似乎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她动容,面貌娟秀清丽,全身上下居然没有带上一件金银首饰,只是侧腰带着一块小小白玉兰花。
一如她整个人一样,清素逼人,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倒是那些俗物会污了她。
“你放心,许将军一会儿就来了,你不会白白吃了这哑巴亏的。”
月初实在不知道如何感谢她,她这一来无疑就是宣布皇后公然护着她,此后的路要好走很多。
“多谢皇后娘娘。”
楚娇娇眸中平静。
“只是娘娘此举,就是公然挑衅了,盛平落水事小,您与皇祖母结下梁子,只怕是大事。”楚娇娇看她嘴唇发白,发髻也已经散落,一头黑发披散下来,此时还在揣摩着她人的处境。
她作为长嫂,抚摸着月初瓷白的脸。
“嫁到宫中前,母亲曾与我促膝长谈了一晚上,她说让我安心入宫,此后荣华富贵就是我的命,我的夫君是当朝太子。后来我顺理成章的有了属于皇后的凤印,可这日子活得还是不安稳这后宫里向来以强弱论成败,我不想做输家。”
楚娇娇坐在了床沿边,她选这条路是没有理由的,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心中的信念,哪里是后宫这些闲来无事争宠的妇人在乎的恩恩爱爱。
这宫中,最廉价的就是爱情。
“楚娇娇也许终有一日魂丧此地,却绝不是败在此时。”
这盘棋下到一半了,只能落子无悔。四处都是孤魂野鬼又如何呢,楚娇娇不过是条小命罢了。
月初从她入殿的瞬间,就了然了楚娇娇的身份。
只是她没想到安邦卫的后支里居然埋下了当朝皇后,想来江湖上已然浸了那么多的人物,宫中也一路来了不少人。
果然,父王要她用这块玉保命。
楚娇娇只是来表个态的,说完也不过多逗留,起身想走,月初一把拉住了她。
“娘娘,娇芳殿那么大,为什么不再放个秋千。”
楚娇娇只感觉一句话让她浑身电击般的痛苦,她缓缓回头,眼睛里已经不再是先前的淡漠释然,此刻瞳孔里漾上了火光。
月初的脸色却沉了下去,她将左手覆盖在娇娇的眼帘上,却触碰到了湿漉漉的东西,沿着睫毛,粘在她的指缝间。
楚娇娇自小就最爱荡秋千了,她无忧无虑,站在花团紧簇的秋千上,她荡呀荡呀,时而离天空很近,时而又离天空很远,好久没有那么快乐了。
所有人都喜欢她,姐妹们叫她娇娇。
她那时候总是快乐的。
然后她爱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并没有娶她,她坐在阁楼上一直等,却等不来一个人。
母亲对她说,“皇宫特别漂亮,有特别多的花,而她的夫君,会为她建造漂亮的秋千,全新的,华贵的,配得上她身份的。”
后来她的确有了漂亮的大秋千,可却不是她一个人的秋千。
宫中所有女人都可以坐上那个秋千,慢慢的摇,可以看她看见的风景,感受她享受的快乐。
她无意用全部的心力去夺丈夫片刻的欢喜,于是她放弃了那个虽然存在,但永远轮不上坐属于她的秋千。
有一天她终于成为一个死掉的楚娇娇,成为了大汉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