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晏心中有事,他一想起先帝那双眼睛,就日夜难安。
月初被找到的时机太不凑巧了,后宫乱成一团,前朝翻云覆雨,先帝也在最后的时间里无能为力,他能做的是一个父亲能做的一切。护安军是悬在先帝胸口的一把刀,他又恨又爱,最后这把刀他放在了女儿手中。
后宫的事情并不比带兵打仗容易,许晏站在盛平公主身后,整个建宁侯一派就都站在她身后。
她身后的是整个护安军,为她保驾护航。
宫中的洪水猛兽,毒蛇恶鬼才谨慎出动。
先帝在曾经的时光里,把所有的爱和尊重,给了当今的李清,永乐公主。他给了这个女儿放肆的资本,是为了弥补他心中亏欠三个人。
他最心爱的女人被埋在了两国边界,坟头草已经没过了头顶,漫天黄沙里,她甚至不能魂归故里。他和瑶姬的长子聪敏好学,深得他心,有意培养,立为太子,终究葬身火海,烧得干干净净,化为尘土。
而李清则享用着原本属于李姝的爱,占用着永乐的称号,这十余年里真正的永乐公主则流亡在外,吃着糠叶菜,遭受着非人的虐待和毒打,九五至尊又如何,家破人亡,生不由己,他心上重要的人一个比一个悲惨。
帝王家有那么多的不可为和无能为力,他心归何处已然没有那么重要了,能给的是一扇保命符,众矢之的的保护。他没有说出口的感情依旧让他两手空空,他的王牌就是许家的宿命。
外人看来他是把月初送给了建宁侯,成为质子,平了臣子的非议。但许晏知道先帝是将小女儿送给了他,女儿年幼,放在他身边,当作建宁侯府的大小姐养育成长,她今后其实就算是许晏的半个女儿。
是建宁侯府的人。
许晏想着许家世世代代都是欠了的,他的命运一开始就是定下的,无路可逃。
想到这里,他头开始发昏,视线也逐渐模糊,他不禁露出了无奈的笑容,只是精明一世的先帝这如意算盘打错了,在找到下一个有能之人之前,他这个残废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传唯亭进来。”
唯亭没来,不该来的人恰到好处的进了门。
许晏正是头痛欲裂,呕吐感冲撞着他的魂魄,许晏只稍看上一眼,心里便更是咯噔一下,大事不妙,他深吸了一口气。来人别别扭扭的坐在一旁,有些奇怪地望着满头是汗的皇叔。
他干咳一声,稳住气息,先发制人的解释,“皇叔近些日子带兵征匪,很是劳累,方才又灌了一碗凉粥,肠胃不太舒服,时常的小事了,你不必奇怪。”
许晏在外征战多年,一碗凉粥让他难受成这样,月初皱眉,在她眼里许晏此番就是娇柔做作,她离开侯府的事情难以商榷了。许晏看她皱眉,怕她多想不好交代,只好按住穴道,秉着一口气站了起来,乍一看正常如同平日里一般行动清朗随意。
他笑着拍拍月初的头顶,“得,闺女大了,知道疼人了,还好没学着我做一匹白眼狼。”
又是女儿,又是侄女,这都什么辈分,月初心里乱的不行,一时的疑心也烟消云散了,取代她心思的是更深的惆怅。
她的心意其实很复杂。
从小对父爱的缺失,让她疑惑这份感情,是来源于什么,又将归属何处。
太龌龊了。
她对自己说。
许晏手掌冰凉,附有细汗,只是轻拍几下,月初心里的忧虑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是被猝不及防抽去薪火的炉灶,冒着热气,又毫无办法,只能逐渐冷却。
月初心细,再细看许晏的脸色却着实不太对劲,逐渐发白的脸色在他俊朗的脸上更是出奇的醒目,他的暗暗逞强显得更是容易看穿。后槽牙咬的紧绷,这一用力月初心中瞬间警铃大作,她平日里克制有度,此刻却一点也压不住面上的关心。
许晏还是什么也不肯说,在他心里眼里,月初不过是个孩子,是个公主,他敬她,才能以长辈的姿态爱护她。
这种认知实在令月初窒息,她叹了口气,扶住了许晏,这时许晏才匆匆抬头迷离的看了她一眼。
“皇叔,”月初双手盖住许晏的眼睛,食指中指合并轻轻揉捏,“头放我腿上可以吗?”月初虽是嘴上在问,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来,许晏顺着她的手,躺在了她膝盖上。
不知道是心里作用或是别的什么,许晏的眼睛逐渐清明了许多,他眨眨眼,正对上了月初的眼眸,这个角度,她的眼睛有些泛蓝,里面写满了疲惫。
许晏说不出话来。
只要她喜欢的,许晏都愿意给她。
“你不在长安,长安于我而言,其实就是一座空城,所有的事都是琐事。”月初就保持这个姿势,换了个动作,按着许晏的太阳穴,莫名让他心安,很是舒服。
他却舍不得睁眼。
许晏在外征战多年,已经许久没有人与他有这种肢体接触了,平时都是和些大男人,野惯了。看着月初的模样,他恍惚想起很多年前,只有在他偶尔生病的几次,可以躺在母亲的怀里。
记忆里的母亲唱着小曲儿。
悠扬好听。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然后眼里倒映的是母亲温柔的眉眼。
后来好多年里,风里来,火里去,都会想起母亲的小调,原来片刻的温暖,可以支撑他那么久。
记忆与现实重合,月初哼起了歌曲,是一首民谣,只有调,没有词。倒有几分像是当年母亲的轻哼,曲调在她齿间辗转流连,慢慢的一些东西从她眼睛里露了出来。
许晏看着她的脸,才慢慢想起许家其实已经没了,他独自一人苟延残喘了这些年,在这一刻,他终于累了。
“月初,皇叔永远都会保护你的。在宫中,我就是你的金钟罩;在宫外,我就是你的。所以,永远不要害怕。”
一滴温泪落在了女孩的手背,顺着她凝脂一般的手腕倘若在地。
消逝不见。
一如她火热的心思,归于沉寂。
许晏说完,就陷入了睡梦之中,月初的身上似乎有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香味,盈盈绕绕,兜兜转转。
月初刚开始只是盯着,只是想着,只是念着,她往四周环视了一圈,既而低头,抚平了许晏常年皱着的眉头,他长得是真的非常好看,面目俊朗,一副贵家公子的气派,但月初此刻看,才看出许晏其实长得有些偏阴柔,特别是侧面看,总是缠绕着几分阴郁。
睡梦里的他依旧不是很安稳。
她说,都来找我吧,那些不好的东西都来找我,我要将这世间所有的快乐和幸福都还给我的大将军。
千里之外,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开始拉开序幕。
“我知道你对许晏有很大的期望。”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男人下了阶,他背着手,直视月光,此刻却有些许的刺眼,“可他困在许家的命格里,这么些年。你期待一分,他就更痛苦一分。塞北不是他的后路,而是他的牢笼。楚安,你我认识了三十几年,这个宝你不能压在他身上。”
那只病了的狼,只能强撑着喘。
皇宫宫檐华丽娟秀,时过经年,天下的主人已经换了几任,整座宫殿就是一座浸满鲜血的战场,泛着浓郁的血气。漆黑的乌鸦绕着朱红的琉璃瓦嘎了几声,一切又陷入了更深的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