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许晏什么人?”如是走路的时候,有点偏边,他的腿曾多次断了又愈合,他如同一具尸体在水牢里躺了几年,却怎么也好不利索了,他有些懊恼的发现这一点,轻蔑的问,“你替他难过?”
月初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立刻回答,待她坐在铜镜前,才将耳后用红绸缎从秀发中扯了下来,黑发瞬间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一同落下的是她温和平静的回应。
“我倒是希望我不是他什么人,做一个爱慕他的人也好过我现在和他的关系。”
如是凝望着她的背影,握紧了拳头,骨节被捏的咯咯作响。
月初有心送如是离开,可是却完全不知道他的底细。手下的几个人等人也只打听到,他只是几年前被俘虏的无名小兵,由于不肯侍奉埃勒沙,就服下药,一直关在水牢里。
任何士兵遭受他这样非人的遭遇,只怕宁愿去死。而他在埃勒沙百般折磨下居然活过了下来,还掰断过手臂试图脱身锁链,之后又多次行刺,可见他心中的恨意何等巨大,意志又多么顽强。而且他在古兰呆了这么久,埃勒沙嘴上不说,心上肯定还是挂念这么一块没有放入口中的肥肉,放走她,会不会引起表哥的不满?
他已经被玩残了,之后关在那个暗无天日的世界,真正从一只危险的猛虎长成了一条拔掉牙齿的雏狗,送给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他曾有一身功夫,现在只能一瘸一拐的苟活。
活着是为了恨。
他心中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埃勒沙必须死。
自那次起,如是就再也没和她说上一句话,另一边月初忙着翻阅古书的工作,无暇顾及他,她对古兰字更是认得不全,便召集了几个懂得汉古双语的士兵开始查阅工作。
这一头如是虽出了水牢,身体素质早已不如当初,现在面对古兰士兵的殴打,毫无还手之力。这些对汉人抱有巨大恶意的闲汉,虽不敢真正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举动发泄,到底是埃勒沙发话要的人,但心中的不满依旧迫使他们疯狂的踢踹和辱骂。
他只是一只狗,狗的主人不过从大王换作了公主罢了。
谁都可以像这只丧家之犬吐出一口口水。
他们也的确这么做了。
一连着挨打就是三天,一天夜里,如是依旧在夜色正浓的时候猫腰进入了房间,舔舐他的伤口。
在一片光亮中,他看见了月初,悄无声息的,他缓缓走上前。摊开手掌,手心是一块磨得尖锐,足足有成年男人手掌大的石刀。这是白天刚刚被几个古兰人在地面上拖行时,摸到的这块可以充当武器的石头,他在河边磨了一整天的成果。
石头坚硬冰凉,他心里更是冰的彻骨。
尽管今日全身被撕的没有一块完好的衣物,后背的旧伤又被沙土拉开了一条巨大的血口。可他从没像此刻这么畅快过。他就像一只猫,蹑行到月初的书桌前。
月初趴在桌面上,面朝另一侧,他能听到她平稳悠长的呼吸,似乎一直在沉睡。
杀了她。
他对自己说,深吸一口气,使颤抖的手变得稳定,捏着石片,逼近她的雪白又修长的颈部。
她也是古兰人。
他杀不了任何一个人,此刻居然真正要对一个女孩下手。
但是愤怒几乎立刻冲上了他的脑海,他头疼的噗呲作响。
“如是,”她声音依然低婉辗转,其实她一直带着一种让他莫名安心的口音,“你为什么要杀我?”下一秒,一双泛着浅浅蓝光的眼睛,就在离他的脸几寸的地方停下。
“为什么?”她压上来的一刻,整个人都危险的有些瘆人,“我以为我救了你,你却反而恩将仇报。而且,我早就和你说了我是汉人,你又何必动手杀同族。兔死狐悲,你要杀你的朋友?”
少年嘴角泛起苦笑,他的眼睛里空洞麻木,已然没有一丝颜色了。
月初蹙眉,浑身都很不舒服。
她记得这种颜色,记忆里她的父王临死前也是这个眼神,也是这般不甘心。
月色越过窗户,覆盖在少年的脸颊,衬得他面冠如玉,白皙细腻。月初有片刻的恍惚,似乎看到他先前潇洒自信的模样,风一吹,那种气息就如同一层薄薄的灰土吹的七零八落。
他与她十几年生涯里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要说有些相似的,似乎是那个给她温暖的小皇叔许晏,可皇叔虽风流洒脱,皮相精致,但全身上下都掩盖不住他男性隐隐的野性。
而如是却是光滑冰凉,像话本里的翩翩少年郎,有些过于漂亮了。可悲的是,他脸上的苦笑让他的样子让这份漂亮看上去随时会结束一般。
这样两个南辕北辙的人,却有几分说不出的相像。
可许晏冷静强大,他那样的大将军,骄傲无畏,永远不会让自己陷入这般任人宰割的地步。如是周身的气息,偶尔露出的不悦却与许晏着实相像,月初一直奇怪,如是这般的人又如何同她身经百战,英勇大胆的大将军相提并论。
月初此刻正握着许晏先前给她运来的塞北小刀,哪怕面对生命威胁她依旧对这个少年动不了手,这种感觉很奇怪,她自觉不是一个视觉动物,心中却不自在的微微发软,她咬着唇又打量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离开了古兰,你就可以回长安了,因为大汉的护安军就守在几十里之外,只要你去找他们求助,埃勒沙将永远不会找到你。”
少年僵着身体,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压力和疼痛,此刻他用稍微有些血色的模样望着她,“回长安?”
月初点头,将小刀放在了床头,让他心中有数。她认真的擦拭着刀鞘“这个不听话的囚徒多日与我周旋,获得我的信任,为的是今晚会趁我睡着时逃跑。”
少年静默的看着月初扔出一把钥匙,少女依旧自顾自的说,“他打晕了我,并拿走了我身上的钥匙,还搜刮走了我的包袱,里面有我先前打算离开准备的盘缠和食物,还有一把供我自保的武器。他的身体应该是虚弱的很,逃出去是要找对方向的,这几日我查看了地形,发现最南边的巡逻和守卫薄弱,不过囚犯应该不知道。”
“几日后我派人去找,发现黄沙里埋着一个士兵,面目已经灌入沙土,肿胀的男女不辨,但我认为他应该就是那个狡诈的囚徒。”
“为什么?”如是双眸如皎月,俯瞰着她。
月初将刀刃插入刀鞘,却并没有看他,只是来回抽插了小刀,刀口锋利,削铁如泥,许晏居然把这么一把危险的刀送给一个半大的姑娘,也真是心大。她捏了捏有些酸软的眉头,“因为你是大汉子民。”
她是体己话,此刻说给不相关的人听,如是先前的眼神和他处于地狱的悲惨遭遇,让她有些动容。
帐篷内一片由于点上了许多烛灯和煤油,此时温暖的很,如是盯着她,目光低沉复杂。
“什么意思?”
月初握着小刀,双手撑在身后,双脚便在床边晃动,“快走吧,你要是想谢我,今后回了长安,就答应我三件事,当作报恩。”
“好。”如是快速回应她,“我答应你”。
月初想着他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又不想打击他,只想他心中无愧的离开,只好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世事天理在上,还你三愿,万死不辞。”
月初真不在意他的誓言,且不说他自保有限的身体能否顺利偷渡古兰的边防,入了长安,无论是建宁侯府小姐的身份还是大汉公主,两人也没有必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