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宝钿城内天色阴沉,风雨如晦。酒馆街上的行人纷纷四散,片刻间街上空无一人。
张燕山与少年坐在窗边,少年一手支颐。一名酒馆伙计带着天马去马棚,另一名走到他们桌前问道:“客官,你们要喝点什么?”
张燕山一坐下来,不假思索地说道:“先来两酲烧刀子。”
少年皱了皱眉,立即道:“大哥,烧刀子太烈了,要不要试一试葡萄香?再来几个蜜饯?”
张燕山愣了一愣,才觉察过来自己未曾问过少年,便代他下了单,实在有些唐突无礼,只得傻笑道:”还是兄弟见多识广,就依照兄弟的说话。”
张燕山惊醒过来,不禁暗里自问道:“为何我想都没想就叫了烧刀子?”张燕山思绪飘远,不自觉地想起当日在骊驰城的痛快,跟赤焰一起喝烧刀子的一幕。
少年见张燕山眼神凝滞,眼里有几分好奇,又有几分关切,问道:“大哥,你…你没有什么事吗?”
张燕山回过神来,叹气道:“我…没有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朋友罢了。几个月前,我认识了他,喝着烧刀子谈了一晚。刚才仓促地代兄弟下单,实在唐突,对不起。”
少年点了点头,说道:“大哥一坐下来就想起他,想必是大哥的挚友。对了,还未请教,大哥从哪里来?”
张燕山坦然道:“我是住在辽国的汉人,今次我到来大宋,是为了一位朋友的母亲祈福,以及采购药材。”
少年大奇道:“祈福与采购药材?他的母亲生病了吗?”
张燕山笑道:“倒不是生病,太太只是年事已高,想买一些补药罢了!我朋友是个孝顺儿,不想远离母亲,就托我替他采购药物及祈福。”
张燕山与少年闲谈期间,店小二已经放下葡萄香及蜜饯在桌上,那少年提起酒瓶,倒向张燕山的酒杯,鲜红的酒液在杯中摇曳,葡萄味和酒香从杯中四溢。
少年呷了一口美酒,喃喃道:“葡萄四时芳醇,瑠璃千钟新朋!大哥,请!”
少年说着上的是魏晋陆机的《饮酒乐》,原文是:“蒲萄四时芳醇,瑠璃千钟旧宾。
夜饮舞迟销烛,朝醒弦促催人。”少年却将旧宾改为新朋,同时省却了后两句,既符合与张燕山新相识之意,同时免了夜夜笙歌的意思。张燕山根本连这诗句的由来与意思也不知道,只觉这少年文采风流,心里更加欢喜。
少年眼光一闪,神情骤变,露出一脸温柔,提起一颗蜜饯,望向张燕山笑道:“大哥,此酒虽好,但独酌无味。喝过此酒再吃点蜜饯,相得益彰!”
张燕山未曾想过如此考究精致的配搭,便依言行事,果脯入口,只觉唇齿间尽是果香,芳香竟不下于耶律隆绪一起喝的古井贡酒!
张燕山点了点头,不禁赞道:“这种蜜饯配合葡萄香,竟如此芳香!我从来没有尝过!”张燕山开心得挺起了身子,不期然的露出他腰间的玉笛。
少年有几分惊讶,微微一笑,言语间有几分调侃地道:“我也想不到,大哥会随身带着这么精致的玉笛。”
张燕山在赶路期间,不时奏乐自娱,如今来到了宝钿城,也没有及时将龙吟收好,此刻见自己反正露出了龙吟来,就对少年道:“既然兄弟向我介绍了品酒新方法,那我也为兄弟吹奏一曲,算是回谢兄弟吧。”
少年眼里闪过一丝雀跃,说道:“既然大哥有此兴致,小弟洗耳恭听。”
张燕山手持玉笛龙吟,放到唇间,心思一动,想起神曲天籁。但他转念一想,这终究是夜无空传授,奏给玄清真人和太清真人的,未曾得夜无空许可,他不愿贸然外传,于是他唇贴龙吟,笛声悠扬。一曲辽国牧马民谣油然而生,曲名正是天堂。
张燕山心里想起骑着重明鸟翱翔,一曲吹起,曲意犹如长空万里,俯瞰天下,少年聆听片刻,说道:“海阔天空!一望无际!真好!”
张燕山见少年不消一刻便听出曲意,不禁顿生知音之感,于是接着吹奏下去。张燕山想起重明鸟带着自己飞过的湖光山色,一江春水,清澈见底,少年笑了一笑道:“水木清华,天水一色!”
张燕山见少年两次皆说出曲中之意,笛声低缓处一转,音阶跌宕有节,少年大喜道:“宽广浩荡,就像是无垠草原,骏马奔腾!”
张燕山连奏三曲,都被少年猜中曲意,张燕山一面愕然的回看少年,只见少年雙目澄澈,明眸皓齒,张燕山不禁凝望着这少年,目不转睛。
少年被张燕山这么看着自己,面上一红,便转而看着桌子,但见桌子上有几个酒杯,少年心念一转,便对张燕山道:“张大哥不吝相赠小弟一曲,小弟便以桌上杯子,为大哥敲击伴奏!”
少年把酒倒入七个酒杯,每个杯子的酒水恰好在不同的高度,然后提起一只筷子,敲着酒杯,或轻或重,时急时缓,一声声都与张燕山乐曲丝丝入扣。
少年轻轻敲杯筷,把张燕山天堂一曲升华,惊叹之情,溢于言表。少年见张燕山看得心怡,心里暗喜,筷子敲击酒杯的节律一变,先张燕山一步敲出了旋律,带动着张燕山吹奏!
张燕山见少年竟然无师自通,为这一曲敲击变奏,张燕山好生欢喜,竟在不自觉之间,搁下手中玉笛,入神地看着少年轻敲酒杯。
少年见张燕山由演奏变成听众,满目欣赏的看着自己敲击,少年心里欢喜,心思忽然飘远,不期然的凭曲寄意,全心投入敲乐。酒杯一字排开,声音清脆,绕梁三日,张燕山道:“声音来回不散,可是一座高山?”
少年眼前一亮,心念一转,酒杯的敲击声缓慢下来,每一下都是浩荡,一声温暖一声。只听张燕山听得片刻,不禁轻呼道:“这是万里长空,日出晨曦吗?”
少年刚才所奏的,正是一些埋在自己心底深处的回忆,却不料张燕山听出了曲意,少年登时回过神来,曲意随心而发,曲调登时转变,气势磅礴,张燕山抚掌一笑,说道:“这不就是万马奔腾吗?”
少年见张燕山又一次听出曲意,心里欢喜,然后盈盈一笑,筷子一瞬间扫过桌面上的酒杯,酒杯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音,犹如一阵马匹的嘶叫。张燕山想了一想,不禁拍掌大喜道:“这一下就像极我那马匹的鸣叫!对了,你刚才排队的时候,你听到我那匹马的鸣叫,现在便用敲击模仿牠的叫声,对吗?”
少年笑道:“我也是随意玩玩罢了!我想起了,大哥带着的马匹看似普通,但刚才在城楼之下,却见牠通晓人意,而且牠的随意一声嘶叫,却摄人心神,我便知道牠并不是凡物,所以我就用这一声嘶叫作为乐曲的结尾,算是平凡中的不平凡之乐曲!”
张燕山自从入城开始,都装作一个平凡人,却不料天马的一声嘶叫,便逃不过少年的法眼,张燕山不禁的望向少年,却见少年一面陶醉,看着眼前的杯筷,少年幽幽道:“真是很久没有玩音乐,玩得这么开心了。”
张燕山看在少年沉醉在乐章之中,儀靜體閑,更想讨他欢喜,心中不知何来一种冲动,捡起腰间的玉笛,说道:“兄弟把平凡乐曲奏出不平凡,当下大哥便以这一曲相赠。”
张燕山提起玉箫龙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曲奏起,曲声任凭心意带动,高山流水,如歌如诉…
一个少年,自懂事以来未曾见过父母,好生迷茫。但还有家人悉心照料,熬尽辛酸地将他养大。
其后没过多久,火焰四起,血染大地,打破了这艰辛而平静的生活。恩人传道授业,教会了他仁者无敌之道…
忽而峰回路转,遇上挚友开导,得到家人的关顾,终于突破困局,却不料卷入了一场阴谋,遇见肝胆相照的兄弟…
曲随意转,张燕山的吹奏,诉说着自己的往事,自己的感情,至亲情、师徒情、兄弟谊、朋友义,尽数融入在天籁之中,一一娓娓道来。
少年听得悠然出神,直到骤雨过后的一丝阳光照来,才如梦初醒。他怔怔地看着张燕山,却见张燕山双目放远,思绪不知飘到了何方,少年虽然见张燕山神遊物外,但也不禁的问他道:“张大哥,这一曲…这一曲曲随意转,这是什么神曲?”
张燕山蓦然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竟然吹奏了天籁!夜无空所以传授张燕山这天籁一曲,是要他奏给道名门的玄清真人和太清真人,夜无空虽然没有禁止自己向其他人奏出此曲,但也不应随便奏出,然而此刻却为了讨这少年欢喜,竟然奏了这一曲来,张燕山自觉不该,只得支支吾吾地说道:“这…这一曲是一位前辈,要我吹给他指定的人听的,我…”
少年看见张燕山支吾以对,心念一转,便猜到此曲不為外人奏,心中有幾分尷尬,又是有幾分竊喜。
少年剛想轉個話題,却瞥見張燕山身後天降异象,便指向他背後的天空,大喜叫道:“大哥,你回頭看看那邊,是霓虹呀。”
張燕山隨著少年的指尖,回過頭來,但見雨過天青,天空泛起了一片霓虹(注一)來。
少年想到刚才的乐曲都是高山流水,此刻又看见霓虹,不禁大喜道:“万丈洪泉落,迢迢半紫氛。奔流下杂树,洒落出重云。日照虹霓似,天清风雨闻。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
張燕山不知少年朗诵的是张九龄的《湖口望庐山瀑布泉》,只觉少年文采不凡,与自己就如伯牙子期的知音。想到自己第一天來到大宋境內,就在霓虹之下,遇上了一个知音,便觉得这霓虹越看越是好看。其實遼國天地蒼茫,張燕山不时乘着重明鸟飞翔,倒就看过不少次霓虹,但不知怎地,此刻与少年一起,總是覺得這一道霓虹特別好看。
————————
注一:
霓虹,就是双彩虹,双彩虹是在水滴内进行两次反射后形成的特殊现象,在原彩虹的外围出现一条直径稍大、颜色反转的同心彩虹,内层彩虹称为主虹,外侧为红色,内侧为蓝色,颜色较亮;外层彩虹称为副虹,外侧为蓝色,内侧为红色,颜色较暗。
彩虹的主虹是水点内的反射造成,而副虹则是两次反射形成的。边角最亮,中间最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