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正说着话,一丝凉意撞在右文头顶,大忘川忽然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点。此时已不比大半个月前,雨落长天,一点一滴都更添几分萧瑟。
这场山雨不知下了多久,可能一时半会即消停了,也可能缠缠绵绵地没有尽头般一直下着。三十六州离东极大洋不远,雨季因此要更持久些。
王右文心静不容外物,气血窍口一闭,便屏蔽去雨滴的存在,自顾自往返于草园和镇龙岗,日复一日地修练不辍。
镇龙岗外沿盛产石英砂,而石英砂最常见的用途是铺路。磨细了以后加水拌匀,等固定成型了,再用热水蒸压制成,便是三十六州随处可见的石英路。雨水落在上面会发出“嘭嘭哒哒”的闷响,衬着阴云蔽日的天气,外加上行路人的麻履发出的“噔噔”声响,整一副图景不免有些压抑。
雨仍然下着。
袁琴笙坐在自家酒楼第四层的包间,侧身倚靠在窗栏旁,左手拨开挡雨的窗帘,明眸善睐的大眼睛左看看、右瞧瞧,然而除了积水在官道上反衬出来的街景,街道尽头两边却不见一个人影。
今天是真传大选的最后一日。
袁琴笙已不是天芒书院的学生,但袁家毕竟有位老祖宗位居羚门长老一席,比别家当然更有门路,已专门为无缘仙道、但仍被家中长辈仔细爱护着的宝贝女儿安排好了报信的人。
袁琴笙虽不再修道,但她秉性张扬跋扈,且向来对一般大户人家小姐们常穿的褙子、裙裾嗤之以鼻。今日下雨,袁琴笙穿着上等提花布制成的贴身雨衣,便把家里教的大家闺秀的那一套礼节全抛在脑后,此刻正抖着右腿,左腿被她环抱着搭在凳子上,手边的瓜子已经嗑完了一整碟。
“噔噔噔噔”——明显是麻履踢在石英砂路上的声音。袁琴笙闻声探出窗外,见是一位年纪尚小的侍童缩着脖子顶着雨,应该是得了长辈吩咐才一刻也不敢怠慢地向酒楼跑来。
袁琴笙的心立马悬在了嗓子眼,站起身来拉开包间的房门,门外立着两个待命的丫鬟,显然与自家主子的关系不浅,脸上泛着发自真心、难以尽表的紧张,见袁琴笙从屋里夺步出来,知道是有消息了。
三人扒着酒楼梯台的围栏,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地望向底楼正门——
酒楼今日闭门谢客,空荡荡的底座被管事与扫堂子的杂夫们清理得一尘不染,樱桃漆色的柚木地板一片锃亮,桌椅板凳的倒影清晰可见。
“啪嗒”一声,只见一个浑身湿透了的侍童喘着粗气出现在酒楼正门。一双履鞋灌满了污水,麻布裤子则被雨水与汗渍拽得沉甸甸的——若不是身怀万分紧要的消息,以他在东家的地位,怎敢随便在如此精致的酒楼里留下一滩又一滩脏水?
侍童提着裤子跑到四楼,见到一位紧衣贯身、神气飞扬的少女被两个丫鬟夹在中间,早早地候在四楼唯一一间包房门外。侍童一脚刚落在楼梯的缘边上,半个身子还潜在楼梯中间,就听这个少女出声问道:“怎么样?”
“首席,哈……首席……
“成球亏……首席……真传……”
侍童上气不接下气,话音刚落,袁琴笙便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在胸间,有一株叫不上名字的野花破开了她心里最硬也是最软的土壳,直凌凌地生长出来了。袁琴笙一双眼睛瞬间填满了泪水。
侍童不敢直视自家小姐,连忙低下头将疲乏的喘息声压回胸腔里。左右两名丫鬟赶忙扶住袁琴笙的胳膊,一个从口袋里掏出绣帕来给自家小姐擦眼泪、另一个伸手在袁琴笙后背上上下下捋着气。
便在此时,又一名穿着布衣麻履的侍童跑进酒楼里来,一如前一位快了他几十步的同伴,半刻也不敢放松地跑来四楼楼台,双手撑在膝盖上喘道:
“文清小姐……进了!”
闻言,袁琴笙的泪水汩汩潺潺地流淌下来,好像东兴城的雨全下进了她一个人的眼里,激动和寂寞的情绪纠缠在一起,携手把她心间刚开出的花连根带叶地拔下来。袁琴笙甩开身旁人的拉扯,独自转身跑回包间里,拉上了门闩。
大忘川,草园。
书伯带着真传大选的结果找来右文这里,王右文听到成秋奎夺得了今年真传的首席席位,笑侃道:“这一届的羚门学子当中,果然还是成师兄更胜一筹。”
书伯道:“话虽如此,但不到时候,谁也说不明白是个怎样的结局。就拿这次真传大选来说,共有三轮考题,两武一文,本来都以为重头戏要落在成秋奎与谭承志这二人的角逐较量之上,却没想到最令人咂舌的场面并不在此。”
王右文好奇问道:“这话怎么说?”
书伯道:“第二轮演武对试的环节,成秋奎先与岁仓书院的天字班首席胡臻俭狭路相逢。未想胡家这孩子早有准备,招招都把成秋奎压制在下风。成秋奎直到最后才抓住一丝先机反败为胜,整一场比试着实有不少亮点。胡臻俭虽没能争取到真传的名额,但恰被在场的一位羚门前辈点中了因缘,也带去世外洞天了。”
王右文回想起好几个月前,她在镇龙岗深处撞见胡臻俭、袁琴笙等人被蛇蝎精围剿,无意间听到了胡臻俭对成秋奎语出不逊,显然很是计较他在袁琴笙心中的地位。无怪乎真传大选上的胡臻俭做足了准备,只可惜袁琴笙却无缘仙道……
想到此处,王右文问道:“邹有德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是灵威书院的首席么,怎么会连羚门的世外洞天都没得去?”
书伯颔首道:“灵威书院这位首席也是时运不济。第一轮演武遇上了谭承志,实力不济败下阵来。第二轮则与袁文清战成平手,第三轮文试又并非他的强项,因此与真传席位失之交臂。按说以他的实力,就算今年的真传弟子轮不到他,也绝对有资格从一名外门弟子做起,但不知为何,羚门最后却没有点中他的名字。”
王右文想起初见邹有德时,他颇为得体地缓解了袁琴笙与岁仓书院的纷争,并被成秋奎引以为平起平坐的劲敌;。右文还记得邹有德与她在三羊石窟门前碰面时,成谭二人先一步证入存念于法的境界,彼时他眼中分明燃着一团志气。
“三个真传席位,十个外门弟子的名额,邹有德竟没能排得上号?这真是造化弄人……”王右文叹了口气。
书伯点头道:“至于袁文清能夺得一个真传席位,虽也是实至名归,但成秋奎与谭承志的修行器质太过拔尖,也不知去了世外洞天以后,袁文清能不能担得住与他二人同出一班的压力?”
王右文闻言却不作声,默默站起身来。时值傍晚,深秋的月亮升得更早了些。她刚刚结束万象山中的修练,正准备去镇龙岗外沿锻养坤溟幽气时,被书伯截在了草园门口。
“袁文清一定没没问题的。
“我也要加紧了。”
王右文背挺得直直的,留下这两句话,便在书伯的注目下走出了大忘川的结界,修练坤溟幽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