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是三十六州里的农耕大省,大多数人家卯时不到便起床了。但罕有农夫住得起城内的房产,因此嘉荫城此时的官道上,来往穿行之辈仍是以小摊商贩、公衙里的大人、以及殷实人家跑腿的下人居多。
王右文混迹在嘉荫民众之间,知道左近的人群中,一定藏着善渊盟的修士。
“右侧脚店的门栏前,扫水那人,小三诀修为。”
耳畔传来甄姑娘从容而确切的声音,王右文沉下心神,缓了两息,便朝着右边街道一家名叫作“嘉城茶馆”的脚店走去。
脚店外——
“曲一平,嘉荫城内是否有感染煞音的迹象,速速……”
上峰的询问在灵识中说到一半,忽然没了下文。嘉城茶馆门前,幻化成店小二模样的曲一平抬起头来,正欲展开灵识主动与潘长霖取得联系,没来由地心头一憷,便见面前街道上,原本攘攘不绝的人群此刻竟没了踪影,唯有一个穿着土色麻衣的青年儿郎,眼神中带着决绝与一丝歉意,与自己相对而立。
只见王右文临空一挥,手中的山河云笈正元图随之横展开来。从中吐出一道玄光笼罩在曲一平身周,不过眨眼之间,曲一平竟如一团水雾似的炸散在原地,“嘭”地一声只留下几缕轻烟,不知其下落如何。
“街道对面,盘着奴丫簪的人,小三诀修为,也是善渊盟的人。”
王右文更不喘息,左手一掂,带在腕上的黑色镯子叮铃一阵作响,甄姑娘所指之人便被贾婆婆拉入了幻境。
和曲一平的下场如出一辙,那人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被山河云笈正元图转移去了别处。
读了许多万象山的藏书,王右文深知不同境界之间,上位者与下位者之间的修为差距没有半分弥补的余地。
因此,王右文此行唯一的仰仗,只有随在她身边的三位玄器真灵。如果书伯等人能以人形法身现世,莫说对上什么丹诀巅峰境的修士,只要来者没有渡劫境的实力,再棘手的问题也不在话下。
可是身处三十六州境内,除去羚门无时无刻不紧盯着自家护地,更有个眼线遍布四大洲陆的善渊盟。
书伯心里有十二分的笃定,若是他或甄姑娘、贾婆婆暴露了玄器真灵的身份,那些闭关山门但却时刻警惕着天下局势的老不死们,一定会拼上压箱底的功夫来抓捕他们回山。
须知玄器真灵乃是万般法器最顶尖的存在,任意一件交在渡劫境的修士手里,若配合得当,便会有翻天覆地的伟力。
“书伯,他来了没有?”
“正往这边赶,这人离大成真人的境界只差一步,右文姑娘还须小心行事。”
“无妨,就按计划来。”
以甄姑娘的法力为依托,王右文与书伯在意念之中的交流极尽畅顺,一息不到便能将所想之事传递到对方脑海中去。
来泉州之前,王右文只想与王齐贞、王齐亨姐弟俩见上一面,若他二人有挂念在心上的事,右文愿意一力承担下来。她甚至写信给二师兄,询问三清道可否将王家六房这一对姐弟收进门中。届时,以师兄们的手段,想必既能治好王齐亨断裂的手筋、也能为王齐贞挡下封家的婚事。
但她如何也想不到的是,王齐贞的母亲竟沾染了物怪。从被王家各房剥削压榨,到好不容易老年得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嫁给两个痴呆、儿子被自家人挑断了手筋……
若真如王磊所言,物怪上身的那一刻,便是事主死去的显兆。那么王齐贞的母亲或许早已不在人世了。
这还不算完,一刻钟前,甄姑娘却说从王氏大院出发的花轿中坐的不是王齐贞。这话虽没说全,但诸人心里大多是通透的——恐怕不仅是家里的母亲,而是连带着父亲、丫鬟,与本来要嫁去蓟州的王齐贞,皆已被物怪侵染了灵台。
按照善渊盟一贯的做法,只会以剿除物怪为先;至于被夺舍了的人,是死是活却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了。
而王右文暂定的计划,是以书伯的法力为仰仗,将物怪直接转移回大忘川。等到了结界之内,再慢慢想办法,看看能否救回王齐贞她娘——如今是王齐贞一家子——的性命。毕竟有童哥在,哪怕整一个灵台都被物怪吞噬,也并非全无指望。实在不济,可能还得麻烦她的三位师兄。
这法子最难办的地方,在于她如何说服坐镇嘉荫城的那一位丹诀三重境的修士。或者……如果她说服不了人家,该如何强行把王齐贞一家带走。
王右文一边在脑海中梳理着将要说的话,一边跨步走进了曲一平驻扎的站点、也就是名叫作“嘉城饭馆”的脚店。
曲一平乔装成的细佣方才在店外扫地,小店里间则另有三名小二打扮的青年,与一对店家夫妇,各自忙活着手上的事物,对迎门而进的王右文视若无睹,只仿佛是一径微风,便连头也没抬一下。
“右文姑娘,老身多一句嘴。我以玄器法身的面目戴在你身上,终究得依靠你的法力才能施展出本领来。待会如果谈不拢,我即得罩着你这一身行头,又要施法瞒过附近之人,还必须困住善渊盟这位主事的修士,能坚持的时间实在很短……你和书伯还有甄姑娘,恐怕只有一刻不到的时间……”
稍一停顿,贾婆婆接着道:“最坏的情况,如果来者带了什么破除幻境的法器,你们最多有十息左右的余地,将王齐贞一家子带到大忘川里。”
右文闻言并不怯场,浅笑道:“各位陪我走这一遭,说是由着我的性子到处乱来也不为过……大家放心,尽力而为就行。若计划失败,我也不会再强求什么,直接回大忘川就好……”
说着右文走到了脚店东北角的方桌前,将仍架在桌子上的四把长凳一一摆好了位置,才在正对着店门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刚坐稳不久,便见店门外的街道对面走来一位身穿青色圆领袍、头戴梁冠、五官周正之人,一溜山羊胡绪垂在颔前,双目映着寒光,冷冷地看向王右文。
潘长霖谨慎而戒备的目光紧盯着王右文不放,从街道对面迈步而来,长袍的侧摆无风自动,凛然无畏地走进店里。同右文一样,店内伙计们对潘长霖的到来无动于衷,任由他走过身前也无一丝反应。
东北角的方桌前,潘长霖却不落坐,站定脚跟后凝神盯着右文,字斟句酌道:“请问道友,我善渊盟的两位后生,现在何处?可还活着?”
王右文仰首招呼道:“贵盟的两位子弟如今在益州境内,毫发无损。”
潘长霖闻言,上下打量了一番右文,见其相貌平平,衣着和田间的耕夫并无差别,周身气机晦涩不明,显是有意遮去了自家真正的道行境界——或许整一副样子也是幻化而来的。
但无论如何,这人能一连把两个修士辗转腾挪到七百里之外的邻省州郡,可见其实力之高深。凭心而论,自己或不是他的对手……如此想着,潘长霖缓缓坐在右文正对面,不卑不亢道:“在下善渊盟三十六州部北分坛坛主,潘长霖。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右文沉稳应道:“王中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