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在沙地,右文将脑门磕在手背上,越发觉得自己与这一方天地格格不入。她此刻真正担心起来:若因为自己这颗老鼠屎,坏了整一锅要献祭给青帝的汤,这其中的后果她如何担当得起?
正焦急时,右文浑身一激灵,忽觉得有许多星星点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但这目光并非来自哪个实实在在的“人”,而是源于周身一切花草树木、乃至沙石土砾——这些所谓的“自然万物“,仿佛真能看见什么似的,一呼一吸间即被祭典的莫测之力唤起它们久未启用的“目光”,随后全神贯注在自己身上——甚至不仅仅停于仪表容貌,而是直抵右文的五脏六腑,一遍遍地环视肉眼所不能及的肌理、穴位、经络、血脉,直到聚焦在丹田的某处能量——
太乙明神玉!
长吁一口气,右文压制住被周身万物窥探的惧意,额头抵着手背,跪卧着轻声说道:
“青帝在上。我本以为书伯带我来学院,只不过是按部就班地读书认字,以便我读懂道门典籍……不曾想,今日是三羊宝阵的祭奠仪式,我即没带什么献品、也不会背诵您老人家的宝诰,多有怠慢,实在对不住。”
微风乍起,轻抚过因紧张或忌惮而淌湿了后背的右文。
“多谢您老人家担待……我身上这件宝贝,叫作太乙明神玉,是我家大师兄给我的,具体什么妙用也还没搞清楚。但无论如何,我万万不能将这东西随意转手。若您真心瞧上了,我也只好给您磕三个头,以作赔礼……”
还未及行礼,右文手下的沙地蓦然失了平衡。哪怕右文反应及时,险些没一脸栽倒下去,仍有几粒沙石莫名其妙地钻进了眼眶之中,惹得右文眼泪横流。
强忍着眼中的异样感,抚平了前方沙地,王右文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继续说道:
“您老人家先别动怒……您老行行好,将今年的宝阵收拾得妥当一些,就……就给个十一二间上乘洞府什么的。来日我若修行有成,算我欠您一个人情。”
言毕,周身除了跌宕起伏的诵念声,并无一丝一毫的动静。
右文似也觉得自己脸皮太厚了些,但此刻的自己既不曾上交过什么体面的供奉,也未对青帝怀着类似成秋奎、袁文清等人这般深沉的信仰,除了一番口胡,还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想通了此处,右文也不再害臊,自顾自又絮叨起来:
“忘了跟您说了。我叫王右文,是三清道的弟子,虽然还没正式入门,但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噢对了,我那三师兄,叫什么名字来着?算了……嗯,我那三师兄,据说什么都有,改日我从他那儿顺些东西捎给您,您老觉得呢?……我二师兄穷,拿不出好东西,咱就不提他了……我那大师兄,说起来倒有一番神奇之处,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他叫葛闻暇,您二位相熟不?……哎无论如何,今日我王右文确实没什么东西侍奉您的,还是那句话,您老行行好,改日我出人头地了,送回您一个人情!不,三个!……等等,还是两个吧……”
言毕,又磕了三个头,伏在地上静静体会着周围的动静。
宝诰的诵读声渐渐弱了下去,右文偷瞄到,在场众人皆是一副急张拒诸的模样,似乎全天下事体之大,就在于此时了。
“三羊石窟,宝莲花开——”
“一瓣——”
仿如顽石落秋水惊起千层波澜,高功平稳如常的声音炸起周围一阵骚乱。众学子纷纷抬起头来,满脸的翘首期盼。有些过于激动或紧张的,直起身子还没多久,下盘便麻得连番抽搐,只好斜着又倒了下去。
右文看的确切:中央广场那座连通至地下的土丘,不知何时竟批上了一身的嫩草,俨然一座青翠欲滴的草墩。从正中间的洞口往地底探望,更有呼之欲出的草香、花香、土香,席卷在一处往外冒窜。
然而这一切绿意,仍比不过草丘上方那朵凭白生出来的粉莲。这莲花与寻常餐盘大小相近,被绿茵茵的青草簇拥着向外绽放,一片水润莹莹的花瓣已然成型在外。
忽然,莲花的根部一阵颤栗,第二朵花瓣冲出四周矮草的遮拦,显露在诸人面前——
“二瓣——”高功的声音再度响起,众学子拭目以待,哪里敢眨什么眼睛。
“三瓣——”
第三朵花瓣顶着团团水气,在前两朵的衬映下舒卷开身躯。
“四瓣”、“四瓣”、“四瓣”——一些个按耐不住心情的学子,自顾自嘟囔起来,初时还不成什么气候,渐渐的却带动起整座广场的氛围。
“有了!”
也不知哪个人破着音喊出声来。高功与知事们也不再声张纪律,任由在场众人欢呼雀跃。
“四瓣——”
右文猜度,或许花瓣的数目昭示着三羊石窟内上乘洞府的数量?如今开了四瓣,即是说,四所书院各自能享有起码一间修炼存想的宝地了。
“五瓣——”
“六瓣——”
“七瓣——”
……
直到莲花开出第九瓣花叶,在场诸人无不欢欣鼓舞,更有些个,已与周近的同窗互相握起手、耍起腔调来,什么“恭喜恭喜”、“共勉共勉”,不绝于耳,一改此前的肃穆之感。
右文暗自心虚起来:若真生出十一、十二间上乘洞府,我岂不是欠了青帝两个人情?天帝的人情该如何还?……既然号称天帝,肯定日理万机罢;我一番自作多情,或许根本没被留意到……于是一边如此想着,一边自言自语道:“差不多得了……差不多得了……”
便在此时,场中两位高功均似感知到什么异样,向草丘顶上的宝莲投去目光。临近的知事也被某种即将到来的变化勾去神思,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注视着莲花的动静。
靠前的学子占着地利,先一步觉察出宝莲的不同寻常之处,惊诧的同时亦兀自沉默下来。后排诸人摸不清楚状况,更不敢随意高声过问,只能压着嗓音互相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