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难得一聚,少年时代的恩怨情仇,经过时间的发酵变成了一杯足以感动自己的醇酒。别管你是高知还是暴发户,喝醉了就一起抱在马桶旁边吐个昏天暗地。
最后,于瑞是男生中为数不多保持清醒的人。
杨蔚带着余生坐在后座,看着他将众人一一安排妥当,该找代驾的找代驾,能打的的打的,剩下的女生他一一送回家。
仿佛他还是那个班长,替班主任跑东跑西,安排班级的事情。
熟悉的场景将她的记忆用力扯回高二那年的春游。
春游这种集体活动,杨蔚从小学起就不太感冒。但架不住余生这个热情的说客,她只好在背包中塞了三套试卷后随队出发。
那时于瑞是班长,挽着校服袖子指挥大家干这个,干那个。
男孩子分配的都是脏些累些的活儿,女生都是轻松的小活儿。
除了辛余生一直被于瑞指挥着干这个干那个。
最后,杨蔚终于在辛余生被安排拾柴禾后对于瑞爆发:
“你能不能不欺负辛余生,什么差劲的活都让她干?”
“你能不能不要什么事儿都管,你是他妈吗?”
“我不是她妈,我是正义的人民群众。”
于瑞牙疼似的咧了一下嘴,说:“那请正义的人民群众把盆子刷了。”说完,他就尾随着辛余生刚才的方向走了。
气得杨蔚“哐当”一声将洗水果的不锈钢盆子摔在地上。不要脸,没人打扫的过道值日生分给辛余生,晒大太阳看衣服的活分给辛余生。郊个游,还要把连男生都不愿干的活分给辛余生。
现在想想,杨蔚有些郁闷,当年光想着替笨蛋辛余生出头,怎么就没发现于瑞这个大尾巴狼那些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
此时的杨蔚扶着余生坐在车子的后座,窗外的霓虹灯闪烁不停。
她看了一眼安静倚在车窗边的辛余生,年少时厚重的刘海现在被分开,露出光洁饱满的玉色额头,弯弯的淡色眉毛下是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余生的脸圆圆的,有点婴儿肥,导致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杨蔚看着窗外霓彩变幻的灯光照在她这张吃过多少教训都没变聪明起来的脸上,忍不住伸出手指在她腮上掐了一下。余生吃疼,却冲她傻傻的笑。
这么多年了,辛余生你还是这么傻呼呼的。
杨蔚记得初一那年,期中考试后的第三天,班主任带进来一个女生。
“我,我叫辛余生。”女生一张口,底下传来一阵哄笑声。
正在看书的杨蔚抬起头,看到崭新的衣服、球鞋,崭新的书包。崭新的一切让进来的女生在笑声中显得更加局促。
当余生带着一脸局促笑意走向她身边的空座时,杨蔚并不知道,自己会和这个笨蛋成为好朋友。
当年还不是严格的划片上学,别人家的孩子杨蔚因为发烧没能考上边城最好的中学。当时年纪小,心思重,就将这次挫折看成了人生中的重大污点,憋着一股劲要考上边城最好的高中。
同学们大多不喜欢她,背后说她假清高。她倒是不在意,也懒得跟那群只知道折星星、抄歌词的女生打交道。只是,余生让她不得不注意。
这个女生太笨了。
英语好像没学过一样,读语文课文带有浓重的口音,二次方程都不会解,好像也分不清黄赤交角和本初子午线。
无论别人怎样故意嘲笑她,排挤她,她就像感觉不出来一样。
杨蔚只能在抓狂的边缘勉强维持表面的冷眼旁观。
直到有一天,杨蔚在宿舍洗刷间看到辛余生,快十一点了,一个人窝在水池旁小声嘤嘤地哭。杨蔚有些吃惊于脑子好像缺根筋的辛余生会哭得那么伤心。
直到她看到余生面前的水盆里红彤彤的水。
“你小学没上过生理课吗?”
辛余生肿着一双眼睛摇摇头。
“你妈没告诉过你这是什么吗?”
余生一愣,接着摇了摇头。
如果杨蔚那个时候就知道辛余生的处境或许会用稍微委婉的语气处理她们的第一次交流。可是世界上哪有什么如果,头大的少女杨蔚爬到上铺拿出卫生棉递给辛余生。
“上面有说明的,你去厕所换一下吧!”
成长中不可言说的小烦恼促成两个女孩友谊的开始。或许还有被录了课文的MP3,涂涂画画的错题本,辛余生每天提满的两个暖水瓶。
余生的少年时代严重缺乏关注和呵护,就像一块干涸的海绵,会把别人一丁点的关心放大全身,然后拼尽全力给予回报。
拉动车门的声音将杨蔚拉回现实。
于瑞系好安全带,发现杨蔚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像想张口调节一下气氛,可心有顾忌,几次三番不知该如何开口。
杨蔚见他欲言又止,便拍了拍辛余生的脑袋,说:“辛余生,学狗叫。”
“汪汪汪。”
于瑞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知道每个人醉酒后的表现会不一样。有些人可能会发酒疯,有些人可能会倒头就睡,但也有极少一部分的人喝到断片后会像辛余生这样。从外面看看不出任何异常,其实脑袋中一片浆糊,基本上别人说什么她就会做什么。
辛余生完成指令后,歪了一下头,似乎觉得自己可以完成的更棒,便学着汪星人的样子,伸了伸舌头。
杨蔚也被她的蠢样子逗得绷不住,笑了起来,车里的气氛渐渐松弛下来。看辛余生醉成这样。他们说什么,她估计都不明白。
“你能不能不要像防贼一样防着我?”
中间有几秒钟停顿后,杨蔚才意识到于瑞是在跟自己说话,忍不住腹诽,狗嘴里还真能吐出象牙。她觉得今天真他妈是个好日子,想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
杨蔚心里滚过数个盘算,话出口,语气却淡然得像是在聊今天的月色:“防贼?你说上学时吗?谁让我撞见过你妈呢。”
“我妈?”于瑞抬头发现杨蔚正用用一种含义不明的目光盯着他,“什么时候?”
“你偷拍辛余生的照片被你妈发现,你妈拿照片去找班主任时被我碰到了。”
一晃都那么多年了。
当时杨蔚抱着英语作业站在办公室门口,年轻的班主任老师正被咄咄逼人的县长夫人教训得冷汗直流。
“魏老师,如果这种事情咱们得不到及时有效的处理,我认为,作为家委会的主席我有必要和陈校长沟通一下。”西太后的淫威下,班主任垂着个脑袋像极了李大总管。
见杨蔚进来,于瑞妈妈便笑着对这个一看就是好学生的英语课代表旁敲侧击起来。
“你可得跟阿姨说实话,这种事情,可不得了。”
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何况这只小老虎还有一个做律师的爸爸。杨蔚适当地表现出震惊与不解,像所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傻逼学霸一样,诚惶诚恐又斩钉截铁地说:“班级里真的有这样的事情,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真的?”
“我们班同学都说于瑞在追辛余生,可是辛余生好像很严肃的拒绝了。”
“拒绝?”于瑞妈妈舌头打了个结,辛余生看照片就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她拒绝自己那么优秀的儿子,是眼睛不好还是脑子不好。
“对啊,怪不得余生最近总是拜托和我一起走。”
“班长,原来真的没有死心,偷偷拍这些照片啊。”
最后,优秀的于班长在自己的妈妈和班主任面前被杨蔚塑造成了一个求而不得的苦逼单相思患者。
于妈妈自然不相信自己如此优秀的儿子竟然会沦落成可悲的偷窥狂魔。杨蔚在心里冷冷一哂,说:“其实,这件事,我们班很多同学都知道。”
她前面的话九真一假,在班主任心里又是万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爱读书好学生模样。原本的八分信,一下子变成铁证。
于妈妈自然不会真的同意班主任说的多找几个学生证实一下。
她不怕别人,却独独对自己这个宝贝儿子的执拗脾气忌惮三分,生怕他触底反弹。来找班主任老师这件事也是背着他偷偷来的。
杨蔚在于妈妈仓皇离去的背影中,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女承父业的潜力。
于瑞握紧方向盘的手冒出青色的血管,这就是自己被提前送出国的原因吗?
“你妈走后,我对着班主任说了一堆你的坏话。”杨蔚面皮上的微笑在于瑞看来是典型的皮笑肉不笑,三分认真七分快意。好像今天这事亲口对他说了,那快意才能变成十分。
于瑞咋舌于她的坦荡,也从心底里感激因为她才没有波及到余生。
杨大律师似乎也懂得见好就收,直到车子先抵达她的公寓,杨蔚才在临下车前说了一句:“辛余生是个死心眼的榆木脑袋,能不能不要随便撩拨。”
于瑞沉默。
“她过得很辛苦,一直。”
然后,她挥手上楼。
电梯里有许安然代言的广告,眉目气质与杨蔚真正打交道的那个许安然迥然不同。
他对外有着近乎完美的人设,暴露在大众眼前的一举一动都在经纪公司的设计下展开。可他骨子里那些灰暗的东西却留给了他自己以及离他最近的辛余生。
她不知道余生明白真相后会怎么样。杨蔚不信命,但也会抱怨老天对余生的不公平。
面对真相,余生的选择可能会和她千百次面对人生的无常时的反应一样,可杨蔚想到逆来顺受四个字心里就搅得难受。
不是谁都有能力直面真相,尤其是你无限度地付出过。
杨蔚脱力地垂下肩膀,喃喃道:“辛余生,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