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余生在周一的早上磨磨蹭蹭踩着点打卡上班,周遭的气氛有些怪异,余生严重怀疑是自己疑心生暗鬼。
大卫召集大家开会,余生悄悄看了一眼自己的顶头上司,他的脸上泛出奇怪的光泽,镜片下的眼睛幽幽然似闪烁着亢奋的火焰。
偌大的会议室座无虚席,最中间的位置却被空出来。
在大多数员工诧异、探询、克制的目光中,大卫轻声快步走到正中。他倒并未像“吕灭绝”往常那样直接坐下去,只是用右手扶着椅背,表情凝重地说:“大家安静一下,由于总部的紧急调令,吕总监暂时调离‘尚界’。”
他的话犹如冷水入油,瞬间激起一阵喧哗,只有少数几个深知内情的员工彼此交代了一个了然的眼神。
接下来的话,无非是一些维稳的场面话。大卫难得在众人的目光聚焦点讲话,一时间有些刹不住车,最后连“和衷共济”“共渡难关”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走出会议室的人,三三两两聚成一堆。
玛丽拉住余生说:“你听说了吗,吕灭绝是因为财务上的问题,听说还涉及到钱色交易,安伦也被株连了。听说总部的人直接飞到B市,周日财务室就被封了。你瞧你家主编大卫张,手热情地都快把椅子抠出洞了”
余生边听边点头,又想到了曾经杨蔚给她分析的办公室站队,一时间觉得脑袋更加迷迷糊糊。
玛丽还在说着什么,见余生发愣,便伸手推了她一把。余生回过神,抱歉一笑,又想起来前两天的事,便问道:“你和那位周医生怎么样了?”
玛丽撇撇嘴,搭腔:“不怎么样,你看他那天带着你那位帅哥同学相亲就知道意思了。”
余生有些迷糊。
“他肯定是被家里逼得没办法,躲不掉才勉强出来应付。拉了个帅到天怒人怨的同事就是最直白的拒绝。”
“是吗?”余生为玛丽清奇的脑洞所深深折服。
尚界的人事变动带来了剧烈的波动。它是一家老牌的杂志,甚至可以说是国内时尚领域的先驱者,由裴氏集团与意大利杂志《stlye》联合推出。现在它毫无征兆地换帅,立即引发一大堆媒体,自媒体铺天盖地的猜测。
大卫张的志得意满赤裸裸挂在脸上,他要的就是争议,是话题性。足够的话题性是杂志大卖的保证。
汤飞扬不愿打扰正在滑动平板搜索消息的许安然。车子正驶向裴氏的老宅,每月一次的家庭聚会是许安然厌恶透顶的活动。努力扮演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让许安然觉得那堆国际表演奖项直接颁给裴氏的孝子贤孙就可以了。
车子滑进半山别墅,许安然系好扣子下车。
大厅里,众人已经端正入席,尽职尽责的表演合家欢。他先向坐于主位的裴老爷子问好,得到示意后直接坐在左边第二的位子,紧靠裴之菲。
“瞧瞧,咱们家的大明星就是忙呀,这一大家子可都在等着你了。”裴家老二裴栋云的妻子是个精明且刻薄的中年女人,被丈夫不停的外遇弄到焦头烂额。
众人听到她的话,仍然各自端坐,无人搭腔。裴栋云拧了一下眉毛,悄悄看了一眼裴老爷子的神色,说:“爸,人都到齐了,可以开饭了吗?”
老爷子点点头,坐在一旁的梅夫人立即起身招呼厨房上菜。
许安然举起筷子将面前的一块春笋送进嘴里,还未来得及咀嚼便听到裴栋海的笑声。
裴家老三裴栋海笑着说:“今天难得全家聚在一起,我提议咱们敬爸一杯。”
即便各怀心思,这样的提议还是无法驳斥的。于是众人纷纷起身举杯。刚落座,便听到裴栋海不动声色的询问:“阿然最近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我怎么听吾达讲你直接从他那里施压,让尚界换掉了他们的执行总编。”
在场的人都是一愣,冯吾达是裴氏的元老之一,一直负责的就是裴氏的娱乐板块。
裴注对家族内斗颇为忌惮,一直以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根深叶茂的大家族从外面攻击一时半会定然难以撼动,但是如果自家人兄弟阋于墙,就很容易大厦倾覆。所以,他在公司人员的任命上慎之又慎,考验不过关,宁肯将企业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如今裴氏集团挑大梁的是孙辈裴之菲,三儿子裴栋海负责运输板块。其他人享有公司基金股份,并不直接参与公司决策。
裴老爷子最忌讳小辈随意插手公司的运作,这也是他不喜欢二儿子的原因。所以当裴栋海貌似关切地表示自己的担忧后,大家将目光集中在许安然身上。
许安然还未做出反应,一旁的裴之菲拭了一下嘴巴,道:“三叔是说尚界吗?Stlye在大中华区的授权一直在裴氏手中,这两年尚界的业绩稳步下滑,究其原因,无非是是执行不力,前两天我还跟爷爷汇报过这事。”
说罢,她又像是刚刚想起来一样,扫视一周,方才问道:“我听说之行在学校遇到了一些麻烦,解决的怎么样了?”
二房、三房的人都在,唯独缺了个裴之行。
老三裴栋海一向谨慎,这次他是抓住了实在把柄才敢开口。万万没想到一向对许安然漠不关心的裴之菲会反将他一军,一时间语滞,片刻后才收拾笑容,说:“解决了,已经解决了。”
“哦,那就好,本来我想着至礼的校长和我是剑桥的同学,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出面代为求情。毕竟,这种事情,还是蛮恐怖的呀。”
“啪!”裴老爷子的筷子重重拍在桌子上,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站起来了。
梅夫人陪着笑,小心翼翼地劝说:“先生,您消消气,小心血压增高。”
“你们一天到晚整出这些幺蛾子,分明是嫌我活得太长久。”
众人噤若寒蝉,满室静默。
倒是在众人起身时一直坐着的许安然这时站起来,说:“爷爷,测血压的时间到了,我陪您回卧室吧。”
众人垂手恭立,待裴注离开后,才稍稍松了口气,期间不知是谁咕哝了一句:“妖孽。”
裴注的手杖敲在地上,发出平稳的声响。这次他是真的有些动气,从老大离世,小辈们虽然表面上还算和睦,私底下彼此拆台他不是不知道。今天竟然当着他的面撕破脸皮,公然互揭老底。
许安然乖顺地走在裴注身后,祖孙两人穿过紫藤搭建的花径,裴注开口:“这一次,我可以装聋作哑,但下不为例。你要知道,规矩不是给你一个人立的,望你谨记。”
“对不起,爷爷,我错了。”
“你真的知道错了?”
他用的是反问句,说罢,伸手拍了一下这个小孙子的后脑勺。“你呀,和你爸爸太像了。”
许安然有片刻的怔愣,像吗?父亲这个名词在他的印象中和识字卡片上其他的冰冷文字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在他的成长印记中,这个词汇一直处于真空的状态。
直到有一天,裴家的人找到他,他从练舞房中走出来,被带到冷气十足的宾利上,一路开去,背后黏腻的汗水冰得他直发抖。
他被带到一间病房,那时的裴栋霆已经被宣布脑死亡。他被医护人员摁着,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和一个从未见过面的活死人做亲子鉴定,那种滋味并不好受。
回到车里,汤飞扬问:“今晚是空档,你想去哪儿?”
许安然未有片刻迟疑,直接说:“回家。”
许安然心中认可的家只有一个,汤飞扬调转车头,飞驰而去。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许安然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只是当他站在自家楼下,在万家灯火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盏时,内心出奇的安宁、柔软。
他突然生出些退缩,这一盏灯火,终究要泯灭在自己一路凯歌的计划里。
《尚界》九月份大刊大势推出,一经上架立即售罄。其中最大的助力,不知是借了许安然的流量还是尚界自身的话题性。
但是,大卫张拾级而上的美梦被无情的打碎了。九月刚刚到来,尚界就空降了一位执行总编——劳伦斯.陈。
怎么形容总编大人,玛丽的线报一向稳健迅速,“听说,在意大利总部实习了一年,期间,诺,”她手指一页页滑过,“风生水起。”
肖像照片只有一张,因为拍摄手法太过先锋新锐,只看得清轮廓。
“亚洲人吗,这么年轻?”余生有些吃惊。
劳伦斯并未像寻常的空降领导,一到任就召开立威大会。他只是分批或单独召见了各部人马。
辛余生以为自己应该不是被单独召见的那个,可老天的随机性有些跳脱。
对面坐着的是位美少年,嗯,这个形容词很贴切,再准确一些应该再加上“病态”这两个字。
病美人歪在椅子上,手中的金笔在苍白到让人觉得透明的手指尖上飞得令人眼花缭乱。
余生只在进门的瞬间扫过他的面庞。一下子想到了中世纪蜷缩古堡中的吸血鬼。她总觉得似乎下一刻,这个人就会将她摁在墙上,对准她的脖子露出獠牙,狰狞笑道:“献祭吧,愚蠢的人类。”
病美人似乎对她的走神略显不满,用笔敲了一下桌面。
“你就是辛余生?”冷冽的嗓音倒是和他的外貌非常匹配。
“是,总编。”
“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余生挤出微笑,保持一个员工最基本的仪态,真想对着他说:“那您以为文字校对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病美人盯了她五秒钟,或者更长时间。弯卷浓密的扇形睫毛下,是一双亚洲人独有的深褐色眸子。余生离他有三四米,却想逃离这种逼迫。明明是初次见面,为什么像是遇见了天敌,而对面的天敌正毫无保留的释放危险气息。就在余生几乎坚持不住时,劳伦斯挥挥手,示意她出去,叫下一个。
工作间的低气压弥漫、弥漫,新官上任必定要烧的三把火,让所有人惴惴不安。前一秒还被吓成老鼠的辛余生,在看到大多数同事苍白的面容时,终于找到一丝微妙的平衡。原来被残忍对待的不止自己一个人啊,余生乐观地想:幸好,我们的上面有各家主管。
下班的时间终于来临,余生随着愁云惨雾的同事鱼贯而出。看样子,所有的人都收到了不同程度的精神摧残。
隔壁服装部的阿美形容自己像一只被盯上的青蛙,言外之意对面歪坐的大BOSS就是那条缓慢悠闲磋磨猎物的毒蛇。
最淡定的应该是玛丽:“这种空降领导的惯常伎俩,我们都是要被吃掉的小青蛙,活谁干,他这只大蟒蛇吗?”
随后,玛丽热忱邀请余生和自己一道参加许安然的新戏发布会。
“余生,余生,好余生,人家怕在那群高中生的围攻下显得太突兀了嘛。”自从她无意间发现辛余生收集的各种有关许安然的报道后,就自动把她划入阵营。见余生辩解,立刻凶道:“中年少女就没有追星的权利了吗,更何况我们阿然是这样的优质偶像。”
余生素来吃软不吃硬,见玛丽又在努力扮演弱小可怜又无助,便只能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