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她就是我那个失踪了三年的十妹,可我该如何信你?”
女人姿态优雅,裹着斑斓轻纱的身体柔软地半躺在椅子里,白皙的脸上闪过一丝轻笑,睫毛微微敛下,嗓音一转:“万一,你是拿了一个野丫头来糊弄我宋家的呢?”
音角微微一转,向上一扬,十足的压迫感。
中年女人惯会察言观色,听出来女人声音里的威压,脸色一变,恨不得趴在地上,声音中颤抖而又惶恐:“四小……小姐,奴才不敢啊!奴才不敢啊!这,当真就是十小姐啊!”
一身华服的女人,正是黄州宋家的四小姐,宋子宁的姐姐,也是中年女人所说的那位四小姐。
宋四小姐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红唇翘了翘,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冲身边的婢女招了招手。
婢女轻轻点了点头。
只见她盈盈走至中年女人身旁,低头看了眼因为腿瘸而只能跌坐在地上的女孩,为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拂开女孩遮住脸的头发。
女孩凌乱的头发上沾上了泥巴,巴掌大的小脸上也全是灰尘,根本看不出脸的原貌。
婢女从怀里抽出一块绣着菱花的绣帕,捏着帕角仔细地给她擦拭。
女孩起初稍微挣扎了一下,却被按住了,之后便低着头,任由着侍女的擦拭。
鼻子上,嘴边上,脸颊上,眉毛上,逐渐的,蒙在脸上的灰尘被擦拭得差不多了,女孩的脸终于清晰了一些。
婢女轻轻抬起女孩的下巴。
女孩抬起眸子,向女人的方向看去。
这时,宋四小姐的眼神刚好扫过来,一瞬间就与她对视了过去。就在接触到女孩视线的那一刻,宋四小姐感觉自己喉咙都在发紧,原本半软在椅子里的腰瞬间弹了起来,半睁半闭的一双妩媚的凤眼瞬间睁得老大。
她无比震惊地看着那个女孩的眼睛,而搁在桌子上的纤纤玉手也在她不自觉之间,握成拳头。
“……”
就那么呆愣了一会,宋四小姐也知道自己失态了,只见她咳了一声,握紧的手又松开,重新靠在了椅子背上。
“白蘅,带她下去洗洗。”宋四小姐摆摆手,出声道。
尽管如此,盯着女孩的眼睛却不曾移开。
“是。”白蘅低眸应了一声。随后便招来个小厮,抱起女孩,她跟在一旁地出去了。
宋四小姐看着被关上的门许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是的,这个女孩就是楼容。
侍女们轻轻地抱起她,放进浴盆,腾腾热气的热水里飘着鲜红的玫瑰花瓣,长发披散开,她像是一只小娃娃,由着侍女们用刷子刷去她身体上粘腻的泥土,盆子里的水换了无数次,她身上被涂满了精油,冒着她自己都从未闻过的香气。
楼容却觉得恍如隔世一般,半个时辰前她还是个乞丐一样的丫头,现在就被抱在浴室里,享受古代富贵人家的待遇。
眼前,热水腾腾,鲜花扑鼻,焚香的气息钻进鼻孔,即便是白天,屋子里仍然点了烛火,每一支烛火的价钱,都可以供一个饥肠辘辘的孩子吃上半个月。
这里的奢华,仿佛是天上的云朵,让人飘得不够真实。
仿佛之前的那十天只是她做的一场大梦而已。
脑海里闯进了几天前的画面——
“救救我,救救我!”
街边已经是兵荒马乱,马蹄声践踏过无辜的百姓,路边躺着的人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般,阳光明媚,而那些饿死的人们却已经感受不到了。
“救救我,救救我……啊……救救我……”
那个面色已经枯槁到极点的小女孩,年纪不过十岁左右,脸上的憔悴和瘦骨嶙峋的身体却像极了残败的将死之人的身体。
她四肢是健康的,却因为数天滴水未进而站不起来,只能像一条牲畜一样爬着,四处乞求别人施舍一点食物。
她看到楼容手里那只冰冷僵硬的馒头,眼神里满是渴望的光芒。
她爬了过来,伸出那双只剩骨头的手,紧紧抓住楼容的衣袖,乞求得嗓子已经哑了,脸上对活着的渴望却那样强烈。
她的眼珠子瞪得老大,摇晃楼容的动作也越来越剧烈,不停地哭诉着:“我好饿啊,好饿啊,真的……给我点吃的吧。求求你……我好饿啊……”
看着她的双眼,楼容实在是不忍心,便将那块没要多少口的馒头给了她。
女孩像是得到了什么珍馐玉食一般,立刻如狼似虎地啃了起来,哪怕噎得翻白眼也不停下吞咽的动作。看得楼容心里微微有些难受,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从前一些影影绰绰的画面。
楼容想,这个女孩应该活下来了吧。
她们都是在这个世界里想要活下来的人,在楼容看来,她们是同一类人,都渴望着活下去。
所以在楼容心里,那个女孩能活下来,也是对她一种莫大的鼓励。
然而,一会之后,中年女人知道了,却啐了她一口,道:“你以为她能活?我告诉你,以后她会觉得还不如那么死了算了。”
那时她只道是中年女人的残忍。
结果,一天之后,她才知道,那不是残忍,而是世道。
那天,女人为了赶近路,背着她偷偷走过一家青楼的后墙,那是一条出城的近路。
后墙偏僻无人,只是总是有香粉味混合着一股奇异的臭腐味萦绕在人鼻子旁,让楼容不自觉地感到恶心。
她干呕了呕,除了把嗓子呕得疼痛不堪之外,什么也吐不出来。
——
出了后墙围着的小巷子,就是靠近城门的一片树林。可是越靠近树林的方向,那股子腐臭味却越来越重,原本还有香粉味混合着,现在就像是臭味脱去了伪饰的衣服,逐渐一丝不苟的暴露出它的味道。
楼容趴在女人背上,不自觉地用手捂住鼻子,那种像是存了几个月的垃圾的味道,让她胃子里全在翻腾。
终于,两人出了青楼的后巷,到了那小树林里,阳光被树木阻隔,安静的树林里只有虫子在叽叽叫。
莫名的阴冷。
她们在树林中穿梭,然而,在树林的某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她们看到,在几棵树木之间的空地上,随意堆积着一堆尸体。有的已经腐烂开始有虫子翻腾,甚至微微出现了巨人观的景象,有的却还是像睡着一样,面容完好,刚刚死去。
她们都是尚且年轻的女子,有的甚至只是十岁左右的女孩,正是一切即将开始的年龄,却在此时被锁住了所有的出路。
尚且天真的脸上停止了时间的转动,鲜活的生命沦为了虫鸟的食物……
她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只有一个表情,那就是瞪着眼,死死的凸了出来,仿佛在看什么令她们恐惧的事情,挣扎,不甘。
楼容闭上了眼睛,有些不忍地转开脑袋。
安息。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
然而,就在她转过头时,却对上了一双睁得巨大无比的眼白,眼白的主人瘦削的脸上血肉模糊,但是依然能看清楚她生前的样子。
楼容记得她。
一天前这个孩子还会求着要吃的,还在拼命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此时,却只能在这个角落,停止时间的轮转,从此以后世间的一切与她再无关联,或是孤魂野鬼或是重新投胎,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渺小如尘埃的身影了。
“水温正好吗?”
因为白蘅的声音,楼容沉浸在黑暗里的思绪才一丝一缕地被剥离开,逐渐恢复神智。她抬起头点了点,嘴角熟练地扬起微笑,眸子带了水汽,汪汪的勾人,看得白蘅手下动作一顿。
真的像啊……白蘅忍不住想。
这个丫头的眼神,笑容,神态栩栩,都像极了那位——
名动天下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