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管她如何控制自己,被坚硬根刺划破伤口的疼痛足以让她痛到无法动弹,楼容嗓子发不出本能的啜泣和尖叫,只能死死地用指甲掐住自己,发泄全身的疼痛。
女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过了一会才走过来查看楼容的状况。
她抓起楼容瘦小到两只指头就能握住的手腕,将她提了起来。
上下粗粗一扫,觉得她没有什么大碍,也就不再管她了,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喘着靠着树干,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小丫头,没什么好气说:“背了你这么久,要不是发现你腿瘸了走不了路,我也不用这么累啊。”
楼容只感觉自己四肢不由自主的僵硬,耳边传来的女人的絮叨声格外模糊,身下黏湿的触感让她知道自己睡在一片烂泥地里。
此时女人看不到,楼容眼睛里并不是她想象的惶恐与不安,而是清冷的情绪,如同只有黑白两色的胶片图画,美却让人无法猜透。那眼神早就已经与之前的女孩完全不一样了,而像是用温柔的玉里,包裹着坚硬的棱角。
其实,到现在为止,说楼容自己不害怕是假的,陌生的世界她一个人像是一个Bug一样,孤零零地漂泊在世界上,像个不知来历的孤魂野鬼,危险隐藏在不知道的角落里,可能突然就冒出来一口吞下她。
她确实害怕。
但害怕并不等于胆怯。尤其是现在她全身疼到痉挛的时候,疼痛却让她的脑子甚至更加清醒。
不管子丑寅卯,活下来才是关键。
她最尊敬的教授教导过她,无论遇到多么危险的境地,都不要放弃找寻突破的信心,因为谁也不知道,上帝会不会因为你最后的一次挣扎,而看到了你的成功。
而如今,在这个荒唐的境地里,她不信自己就没法活下去。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脑有手,仅仅只是一次穿越,怎么就被吓得六神无主?
21年的智慧以及21世纪最高水平的教育的凝结,不是让她来这里当一个尸体的,也不是让她来哭泣无助求路无门的。
即使是在这个陌生的,连自己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的世界里,她也要活下去。
她咬紧了唇,手掌撑住泥泞的地面,摇摇欲坠的身体扶着一旁的灌木丛纤细的木枝,在瘸腿摇摇晃晃的支撑下,竟然也勉强站了起来。
眼神里像是燃了一盆冷火,冰冷而热烈。
一个时辰后,女人继续带着她赶路。
只是,这个中年女人并不知道,她一个贪财的决定,却从此竟然改变了整个天下数百年的命途。
十天之后。
黄州,温山。
“子宁师兄,暮斩斗胆请问,如今大敌压境,南姜王朝岌岌可危,北魏贼子危害我南姜百姓、欺我柔弱妇女,无数南姜俘虏被文一墨那狗贼坑杀,整整三万四千一十五万人!将士英魂未歇,山河破碎血流千里,我南姜男子难道不该驾马挥刀,抛热血撒头颅,将那北魏贼子杀的一干二净吗?为何,你还要主和?”
一座学堂里,坐着二三十个小少年,其中一个叫暮斩的孩子站着,颇为愤慨地看着另一个小少年。
在小少年的质问下,另一名小少年宋子宁站起,不同于先前那一腔愤慨的小男孩,他更温和如玉,说话从容不迫:“那敢问暮斩师弟,你可知南姜如今有多少储粮?有多少男兵还能出征?还有多少妇孺能经得起男丁离家妻离子散?”
叫暮斩的孩子一时答不上来。
宋子宁轻轻握住手中折扇,笑得温和而又儒雅,尽管不到十六岁,却颇有儒将之风,他低下眼扫了眼暮斩紧紧抿住的唇,缓缓走出座位:“师弟不知道啊?那师兄告诉你,二十一年前也就是天兴元年,《齐姜志》记载了当年南姜四十六个郡城,所有男丁一共一千一百五十六万八千人,其中壮年者共有六百四十万七千两百人。
然而二十年后,也就是一年前,齐太史官集齐各郡的人口资料,重新合订《齐姜志》,可是此时的《齐姜志》里所记载的男丁人数,你知道有多少吗。”
宋子宁修长的手指搭在白暮斩的书桌上,倾身靠近,嗓音越发柔和,说出的话却越发触目惊心:“除去应征入伍的战士,闲置在家的壮年男丁,只有不到二十万人!二十万人是什么概念?去年年底北魏派出围剿南姜紫义城池的军队,就有三十万人。
而现在南姜剩下的还没有应征入伍的男丁,连北魏随便派出的一只军队人数都比不过。
师弟你说,一个摇摇欲坠的王朝,就算苟延残喘也只会让信奉它的百姓水深火热,却没法给它的百姓任何羽翼去保护。
你杀敌是为了保护百姓,但是偏偏带给百姓痛苦的,不正是那个只会饮酒作乐的王朝,以及那个不思朝政不理政务的皇帝?
连路边孩童都知晓前线战事那样吃紧,身为一国之君还要修建铜花高台供他饮酒作乐,收编男丁,不是为了军队打仗而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建造高楼。
比起敌人的侵略,自己所信奉的君主这样肆意挥霍着百姓的信任和希冀,才更让人心寒。”
宋子宁盯着白暮斩已经憋得通红的脸,继续补上刀子:“君主不理朝事,前线节节败退,人数悬殊,妇孺流离失所,灾荒越发猖狂,现在的南姜,早就不是之前那个一呼振天下的南姜了。主战?也不过徒增伤亡罢了,鱼死网破也要南姜有这个实力才行,现在南姜就算做那死掉的鱼,北魏都不会是那张破掉的网,战争又是何必?”
“可是……”白暮斩梗着脖子,还想说下去。
“好了!”教书的先生微微笑了笑,敲了两下镇纸,让两个人都坐下:“子宁和暮斩的话都没有错,乱世当头,无论是主战还是主和,说起来都不过是自己的世界观罢了,无论旁人觉得对错,坚守本心才最为可贵……”
“是,学生谢楼先生教导。”
底下的学生皆齐声恭敬道。
“今天的课就先到这儿了,回家再温习一边《庄华子》,明天抽背。”楼先生笑意温和儒雅道。
“嘶——”
“啊?”
“先生不要啊!《庄华子》那么厚的一本书,您要我全都背了?”
“我还没翻开看呢!”
“……”
“……”
楼先生看着底下一群鸡飞狗跳的小崽子,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的温润笑意浅浅地露出几分。
出了学堂,是一条蜿蜒的小路,竹影流水,脆啼喳喳。
学生都一个两个地走掉了,学堂四周又回归了安静。
楼先生抱着竹简走在路上,身后响起一温润的声音:“先生,留步。”
楼先生抬起眼眸转向身后,看清来人的模样,嘴角挂起了温和的笑容:“子宁?今天学堂上说的不错,有什么事?”
听到楼先生的夸赞,宋子宁脸色没有如何变化,只是微微一笑。
“谢先生夸赞,都是先生教导的好,子宁受益匪浅。”宋子宁微微弯腰行礼,身上天然的贵族公子的气息让他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先生宏才大略,所教授的道理皆是包罗万象,有鸿铸之大度,与旁的只会教死道理的先生完全不同。
所以子宁不解,像您这样的人才,为何要屈居于一座小小的学堂,当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呢?
我宋家虽然并非皇室,却也是百年传承的大家氏族,为何先生宁可做这名不见经传的教书先生,也不肯来我宋家,做我宋家的座上宾?”
又来了……
“楼某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宋小公子却是人中龙凤,是宋家的嫡孙,未来也会是这天下有名有姓的人物,”楼先生看了眼一身贵重华衫的小少年,小少年不过才十五岁不到,却已经翩跹谦和的君子模样,肉眼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子宁把先生想得过于才华横溢了,先生哪里当的起‘鸿铸’二字,先生只不过是这乱世的蝼蚁,只是苟延残喘,不愿做那风头浪尖的人物。
宋小公子三番五次的橄榄枝,楼某接不了,也不会接。以后,宋小公子还是莫要提起这事了。”
宋子宁眨了眨眼,还想说什么,却对上楼先生那双看似笑着的眼睛。
那双眼睛,是双很漂亮的桃花眼,笑起来不自觉的风流,就像是被人用细笔一丝一缕描着轮廓绘画出的。表面是温和笑意,实则里面……深不见底。仿佛清澈的湖水下方,无数的寒流涌动,冰石成冻。
宋子宁心头微微一动,眸色悄悄地变深。
……果然,楼与绝对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他特地为了这个人跑到温山读书,就是看中他身上那种平常人所没有的东西。
和中带刺,水中带火。
这绝对是他心里最想要的谋士人选。
宋子宁没有再说什么,却明显没有死心。
正当两人皆沉默时,远处一个小厮便跑过来,边嚷嚷着:“小公子!小公子!”
宋子宁回过头,看是自己家的仆人,出声道:“嚷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
来的小厮忙弯腰擦汗,脸色惶恐道:“是奴才惊了公子,但是,公子,是四小姐命奴才速速找小公子回去的。”
“四姐?”宋子宁皱眉:“她找我做什么?”
小厮盯了眼一旁的楼先生,欲言又止。
楼先生笑了笑,道:“宋小公子既然还有事,楼某也不便打扰了,先告辞了。”
说着便转过身,只留下一道清隽儒雅的背影。
宋子宁看着那背影许久,回过头问那小厮:“到底什么事?四姐让你来找我,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小公子,”小厮眨巴眨巴眼,凑近了他低声说了几句:“……”
“当真?”宋子宁微微一顿,一双秀气的眉毛皱了皱,狭长的凤眼盯着小厮那张有些汗涔涔的脸:“四姐当真这么说?”
小厮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四小姐当真是这么说的,只不过,小的也只是一个下人,四小姐说的话小的不懂也不敢问啊。小公子还是快回去吧,别让四小姐等着急了。”
宋子宁沉吟片刻,虽然不太想掺和到四姐的事里,但还是觉得此事必须他亲眼去看才行,便急匆匆抬脚向学堂外走了过去。
黄州,宋家。
宋家的大厅前,一身华服的女人坐在红木椅上,体态娇媚而又气势非凡。
而光滑的大理石铺成的地面上,一个中年女人拉扯着一个瘸了腿还不能说话的女孩,女人神态惶恐地跪在地上,低着头,却神色不安地瞄着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