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凌晨一点,在这万众窥视的神秘时刻,这里是您的老朋友夜枯兰官,欢迎收听。
上一集《夜半一点钟》讲了一个连环凶杀案,凶手出于狂热的宗教情绪,在偏僻山村里采用极其残忍的手段连续杀害五人,并剥下他们的脸皮,为的是“创造新世界”,匪夷所思之至,闻之心惊胆战。刘同老师在故事中有句话令人印象深刻:
“我觉得,有些犯罪者,他本身也是受害人。”
夜枯兰官在揣摩,杀人凶手其实也是环境的产物。从火车上偶遇蒋医生那一节中刘老师对他外形的描述,可得知这是个极端完美主义者。当一个极端完美主义者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乌七八糟的世界中,苦不堪言而又迟迟等不到改观那一刻时,他会陷入巨大的痛苦中,因为他觉得身处于此是对自己洁白高尚身躯的侮辱。这或许是他在宗教情绪误导下最终走上不归路的深层次原因。
网友“八颗牙齿”留言说:
“可怕,可恨,可悲,听这个故事如坐过山车,心都被揪紧了。”
这是《夜半一点钟》栏目观众代表招待会上的第一个故事,如果它令您感到“可怕、可恨、可悲”,那么,今晚,伴随您的,将是更加绝望的尖叫声。
今晚播出的是听众代表招待会第二个故事,讲故事的,是一名叫沈有识的义工,长期从事对失足青少年的辅导工作,让我们一起听听,他会带给我们怎样的惊悚之夜,欢迎踏入,《夜半一点钟》。
故事发生在广东惠州。
每个城市都有这么一块地方,叫“城乡结合部”。
卫生糟糕,治安混乱,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这是中国特色的城乡接合部,城市急剧扩张的必然产物。
晚上十点后,刀子开始在这一带晃悠,找猎物。
刀子是谁?
90后,父母离异,三年前辍学,无业游民,靠偷和抢为生。
他沿着街边走,穿行于地上扭曲的影子里,四处搜寻目标。
今晚特别冷,吸进去的气直冲肺部,丝丝地疼。
可能最近抽烟抽多了,他十二岁开始抽烟,浓烈的红色万宝路,有钱时一天三包,没钱时四处赊烟,没了万宝路,不行。
眼下近十二点,有些烦躁,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最后一根。
火燃烧烟草,头一口很冲,差点被呛得咳嗽,不过也好,看着温暖。
昨天开始身上就没钱了,口袋干瘪,伸手进去,摸摸躺在里面的弹簧刀,这是他谋生的工具,唯一的工具。
今晚人太少,瞄了几个都不好下手,不是成群结队一起走,就是看起来口袋比脸还干净的人,做这行,最好的猎物就是穿金戴银的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钱包多少有现金,耳朵脖子上首饰也值点钱,以前抢过个十几二十岁的女孩子,模样记不清楚了,只想起那眼线画得极浓,回来时把包打开一看,就一包纸巾一个化妆盒一堆乱七八糟的塑料耳环手链之类,还有三十二块五毛的票子,为这点东西他没命地跑了四条街才把人甩掉,从此,他有个抢劫的原则,二十岁以下的不抢。
今晚可能要破戒。
十二点整,远远过来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子,十几岁,和他年纪相仿,很瘦很纤细,手提一旅行包,神色匆匆。
走近了发现,那人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戴眼镜,全身名牌运动装,白皙,弱不禁风。
旅行包拉链没上紧,从面前走过,露出天蓝色的物件,在昏暗路灯下,隐约闪烁。
一眼被刀子认出来,是索尼的PSP,隔壁街毛球有一个,借着玩两天就给要回去了,很好玩,连着几个晚上做梦都梦到在屏幕里跳跃厮杀。
他太想要一个了。
抢劫对于刀子来说,是谋生手段。
这个谋生手段不是建立在必须和唯一的基础之上,除了谋生,他能在抢劫中打发无聊而精力充沛的年少时光。
很可笑是吗?
一点也不可笑。
出生身为离异家庭的弃儿,无人教养,没人告诉他应该走哪条路,本应在学校的年龄,却用“抢劫”换取自我慰藉和眼中世界对他的惊畏,如孩童用啼哭引起父母重视般,这是谁的错?
今晚,他心动了,眼前的东西着实让人着迷。
PSP,多好玩,那是一个少年快乐幸福时光的象征,理所当然,想得到,就要抢。
刀子双手插兜,尾随上去。
男孩子似未察觉,天冷,缩着肩膀小步快走。至三岔路口,刀子突然从后面插上,左手猛扣男孩手臂,右手一扯一拉,几乎没有什么阻力,旅行包已经转移到手中。
耳边传来男孩子“呀”一声,未去理会,眨眼间,刀子已经蹿入左手边漆黑小巷中,融进夜色里,消失了。
已不记得第几次这样在夜里发力狂奔,脚下每一块石板都很熟悉,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穿刺夜风中,让人感到刺激。这是存在的意义,如果可以,他愿意这样永远跑下去。
转过迷宫一样的城中村落,在一栋烂尾楼前停了下来,这是落脚地,安静,没人打扰,可以躺在任何一层水泥板上做年少的梦,一个抢劫惯犯的梦。
袋子裂开。
刚才太用力,拉链裂开,露出整个物件。
没错,是PSP,跳跃的蓝色,星辉映衬,流光溢彩。
他满心欢喜要膨胀出来一样,急不可耐伸手去抓。
这是什么东西?
袋子里面还有毛茸茸一团,模糊不可辨。
随手提出来,漆黑夜里,烂尾楼前,这个十六岁少年,手中提着一团东西,呆立。
这是什么东西?
人头!
竟是一颗人头!
龇牙咧嘴,面目狰狞,月下,阴森。
刀子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低沉的“啊”,将人头甩入废弃砖堆中,瘫坐地上,手脚抽搐。
这是谁的人头?
怎么办?
脑袋“嗡嗡”作响,毕竟是个大孩子,半晌,脚抖着强站起来,眼光不曾离开那堆碎砖,人头,就在下面。
站着,没动,夜风吹过,树叶哗哗响。
毫无征兆地,他突然跳起来,冲上前,朝砖堆就是一脚,“噼里啪啦”,全倒了,人头,被彻底埋没。
“去你妈的。”
刀子颤着喉咙高骂道,转身跑上楼梯。
到二楼时,停住了。
明天,或者后天,一定有人发现这颗人头。
然后呢?
他们可能会认为是我杀的人。
不,不是可能,他们一定认为是我杀的。
不是吗?在这一带,他们都说我是垃圾,派出所进了无数次,坏事都算我头上,有的是我做的,有的不是我做的,都算我头上。
他们?
嗯,就是那些街坊,还有学校的老师学生,人人都不喜欢我,都叫我垃圾。
这次,他们一定认为是我杀的人。
怎么办?
踌躇间,他牙一咬,跑回来,夜间气温十一摄氏度,额头在冒汗,点点滴滴。
在砖头里扒拉着,手几乎握不住,拼命抖,翻半天,见到了。
人头。
黑糊糊的人头,正靠在里面,脸朝地,刀子能感觉到它在嘲笑。
嘿嘿,你不是逃了吗,又回来了?
他实在没勇气去看,别过脸,捡起扔在一旁的旅行包,兜住人头,合进包中,双手平伸远离自己,掂起指尖将拉链拉上,提在手中。
PSP在地上,漆黑空洞的屏幕,无半分生气。
想想,把它也捡起来,不回头直奔上五楼,将袋子藏入烂木板后面,坐下来,喘气。
从赤裸裸的窗口望出去,只有黑色,一片宁静。
就那么坐着,不动,汗一滴、一滴,落腿上。
手机突然尖叫起来。
心脏如重力猛击,几乎停顿。
小卉。
“喂。”
“怎么半天才接电话?”
“怎么了?”
“还没睡觉?”
“没有。”
“跟你说个事。”
“嗯。”
“我怀孕了。”
“啊?”
“我说我怀孕了,我妈不在,我自己偷偷去诊所查的。”
“哦。”
沉默。
“我爸进来了,明天给你电话。”
电话被挂断。
PSP就在面前,了无生气。
长按开关,屏幕亮了。
不好玩。
为什么之前那么想要呢?这个十六岁的辍学少年,总结出一句近乎哲理的话:
“快乐,是抢不来的。”
那有什么是可以抢来的?女朋友?
小卉是他女朋友,同龄,在校中学生。半年前,她是街上另一个小流氓虾仁的女朋友。小卉跟刀子说,如果你能打赢虾仁,我就做你女朋友。
虾仁胳膊被打断,住进医院。伤还后就不在街上混了,听说去深圳打工了。
于是,小卉做了他女朋友。
刚刚她说自己怀孕了。
人头呢?刀子突然站起来,四处找。
对了,我把它藏木板后面,几乎忘记。
人头,怀孕。
十六岁的刀子,一夜间经历了两个重大事件,这让他犯迷糊。
眼睛有点沉,偎在水泥台上,睡着了。
空旷的五层烂尾楼里,有东西在“窸窸窣窣”作响。
开始很小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是婴儿的啼哭,尖锐,刺耳,游离在每个角落里,阴魂不散。
婴儿在哪里?为什么这哭声似曾相识?
刀子眼睛定格在里间的烂木板上,想走过去看,双脚却像被钉在地上,分毫挪动不得。
木板倒下,露出旅行袋,那个见鬼的旅行袋。
袋子一点点鼓起,一点一点,鼓起。
袋口裂了,人头,人头竟自己爬出来,朝他爬出来。
他想喊,大声喊叫,喉咙却像有个东西堵住,咕噜响,出不来声音,汗一直沿后背脊梁骨往下流,冷飕飕的。
不对,不是人头,是个婴儿,是个长发披散的婴儿,他还会笑,张开黑洞洞的嘴,发出来的却是啼哭。
步步进逼,嘴巴张大了,张大了,张大了
醒来时,天已亮。
噩梦。
全身是汗,很不舒服。才早上七点半,远没到中午,又闭上眼睛。
身体动了一下,眼睛睁开,睡不着。
失眠,这在过去十六年里只发生过两次,第一次是父母离婚那天,十岁的他躺在床上装睡,看他们来回收拾东西,心里很害怕,不知明天在哪里。
这是第二次。
这次和上次不一样,因为昨晚发生两件事,一件是他藏了颗人头,一件是小卉说怀孕了。
说到人头,有一点其实不大能确定。
他怀疑这颗人头不是人头。
什么意思呢,意思是说,这颗人头好像是假人头。
首先,昨晚路灯太昏暗,根本没看清楚;其次,摸上去好像硬邦邦的,当然,只是好像而已,其实都没什么印象了;最重要的是,手上没沾血。
脑袋被割下来应该是有血的,不过也不一定,自己没见过真人头,可能的话,倒是可以去问问派出所的片警,他们也许知道。
努力回想昨晚情形,越想越模糊,最后只剩个轮廓,大概知道是个女的,长卷的头发,还有鼻子尖上有颗痣,就这么多了。
把包打开来看?不敢,万一是真的呢?!
刀子拼命按下自己想去打开旅行包的念头,刻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那么,第二件事情。
小卉怀孕了。这件事情不可怕,很奇怪的,他觉得还有丝丝欢喜。以前,被当做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时,他就在想,如果有天,我有个孩子,一定不这样对他。
那这件事情怎么处理呢?
不知道。不过没关系,虽然没有心理准备,但这不是坏事,眼下要先看到小卉再说。
小卉没有手机,现在应该是上课时间。他决定去学校门口等她。
去学校路上,开始在想以后要是真的有小孩,该给他买什么呢?一定买好玩的,就那个PSP吧,不过昨晚玩了一下,也没什么好玩的,那要买什么呢?
快到学校时,他越想越兴奋,没注意到后面有人在跟着。
刀子被片警抓了。
派出所里,他对这个环境丝毫不陌生,常客。
他也不说话,蹲地上,好一会儿没人来理他,实在熬不住了,半站起来,问道:
“肖警官,能给烟抽不,这都一上午了?”
“蹲下蹲下,你当这儿游乐园呢?还抽烟?”
警察尖着嗓子,进来看一眼,出去,一会儿又进来,拿个卷宗,问道:
“你认认,看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凑过去看,一张相片,上面是个女人,长发,卷的,鼻子上有颗痣!
人头!
喉咙像被什么掐住,一时出不来气。
警察有些疑惑。
“到底有没有见过?”
“没见过。”
“你小子别耍花招,真没见过?”
“没有,真没见过。”
“美心花园的案子你做的?”
“什么案子?我不知道啊。”
“还他妈装是吧?你是什么料我不知道?A308号房是你进去偷的吧?东西哪儿去了?”
“我没有,真不是我。”
警察正要发作,外边进来另一个警察,把他叫了出去,嘀咕半天,又进来,上下打量,道:
“行了,走吧,警告你别犯事,我们盯着呢。”
从派出所出来,脚有点软。
怎么这么快就知道这件事了?他们一定会认为是我杀了人,怎么办?
如果他们抓我,我要不要逃?
一定要逃,这和以前不一样,听毛球说,杀人要被枪毙的。
嗯,还是看看再说吧。十六岁是个对未来没有想法和规划的年龄,无论是学生还是少年犯。
中午十一点三十分,学校放学的时间。
赶到校门口时,铃声刚响。刀子蹲在对面巷口,等了半小时,学校都空了,还是没看到小卉。
这一天心情都很糟糕,提不起精神。
在应该读书的年龄,他在抢劫和偷盗;在他不懂什么是爱情时,小女友却怀孕了;他还是个孩子,已经在试图为未出生的婴儿准备玩具。
有点像悖论,存在,真的就是合理?
天色黑下去,在街上游荡一天,无精打采,找不到小卉,那颗该死的人头又藏在木板后面,实在不想回去面对它。
华灯初上,人来人往,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