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日上三竿,门被拍得“砰砰”作响。
村长布满皱纹的脸在门外如仙人掌绽放。
“嘿嘿,刘老师早哇,给您送吃的来了。”
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过来支教的,睡到这时候,还要人家来拍门叫醒送早餐。
“谢谢村长,您放这儿就行了。”
“好,”村长把碗放桌上,搓搓手,商量着说道,“刘老师,您看这课,几时开得?”
“今天就可以开了,这里几个班?”
“就四个班,五个年级,一年级和二年级一个班,六年级村里没办,要到镇上插班。合起来二十六个娃,您看这”
这种混搭的形式事先还真没想到。
“那有几个老师呢?”
“就一个老师,您一来,就两个老师了。他也是兼的,小学毕业,出去打过几年工,腿脚不利索就回来了,农闲时兼着来教教娃子们,成绩太差,娃子们去镇上插班读六年级都跟不上,所以把您给请来了。”
“上课的地方在哪里?”
“晒谷场边上有几间房,娃们平时上课就在那儿。”
晒谷场。
心里一动,问道:
“村长,昨晚你们在晒谷场听皮影戏,没什么事吧?”
村长一愣,回道:
“啥?昨晚没唱戏啊,昨晚”
他话没说完,外面闯进来一个人,一个粗手大脚的中年妇女,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嚷道:
“村长,俺家老鸡人哩?”
“我咋知道,我也没见着人,新来的刘老师到了,我还寻摸着让老鸡过来跟刘老师先交交底,平日都是他在给娃们上课,得跟刘老师讲清楚情况,这一上午了我也没找着他,刚去你们屋,你也不在,人都没一个。”
女人一下子跳起来,叫骂道:
“瓜汉子一晚没回来,谁知道死哪石头缝去了,我在地里忙一早上,也没见他回来搭手,别让我找着他,皮都给他扒了。”
村长站起来挥手让她先回去,眼一瞪,不耐烦道:
“去去去,刘老师是文化人,别扯有的没的,赶紧找老鸡去,找到让他上我那儿,找他有事,别耽误娃的学习,赶紧的赶紧的。”
女人嘟囔着走了,村长回头解释道老鸡就是一直兼着给学生上课的那位代课老师。
“刘老师,今天课不定上得了,老鸡不知道跑哪去了,得他跟你交接,才能安排上课,我先出去找找,晚点给你回信。”
说完双手放背后踱出门去了。
我追在后面问道:
“村长,老鸡姓什么呀,我见着他总不能也叫他老鸡吧?”
村长的声音远远传来:
“他姓高,属鸡,人人都叫他老鸡,你也跟着叫就行了。”
老鸡老师?
这叫什么话。
呆坐着,没事做,想起戏团住在隔壁,过去敲敲门,半天小陈才来开门,问什么事,我说没什么过来打声招呼,他讪笑两声就客气地把门合上。
老鸡死了!
下午两点半,被人发现死在离晒谷场一百米左右的山边石缝里,我赶过去看时,里里外外已经围了几层人,他老婆在里面发出阵阵不绝于耳的尖叫和号哭,闻者心碎。
“怎么就这么走了哇,你撇下这头家”
“哪个天杀的这么狠心把你给害了呀”
“死得好惨哇”
乡里乡亲的,年纪大的妇女都在边上跟着擦眼泪,村长蹲地上,黑个脸“吧嗒吧嗒”抽旱烟,说不出话。
老鸡确实死得很惨。
围观的人太多,我挤不进里面,近视眼看不清,就瞅着血肉模糊一片。
旁边的人叹气道:
“死得太惨了,整张脸皮都给扒下来,肉精肉精的,娃儿们看了夜里要做噩梦”
脸皮!
老鸡的脸皮给人撕下来了。
外面挤进来一个人,扯着村长就往外走。
是戏团陆先生。
两人在远处嘀咕半天,村长回到人群里,指挥几个年轻人找来树枝将尸体掩盖起来,周围摆上石块防止被人碰到,接着留下一人看守尸体,最后,让村民相互通知,每一户的户主一小时后集中在村委会开会。
村委会的户主会议开得异常沉重,村子小,不过几百号人口,平时都熟识,一下死了个人,还是教孩子读书的老鸡,大家心情都很不好。
这里几乎与世隔绝,又穷又落后,外面的人没理由进来杀人,村里人更没理由杀自己人。到底谁下的手,还如此残忍,将脸皮撕下?
村长在会上说话了,他说:
“老鸡死了,这仇要报。”他转身看了看抽泣中的女人,继续道,“他家负担重,女人拉扯三个娃,不容易,每家摊派五十元,帮忙撑过难关,老鸡由村里出钱埋了。”
停一下,他又继续道:
“这事先不能报镇上,要七天后才能报。”
一屋子人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说话的村长。
“人死,脸皮被撕,主大凶,咱们这恐怕要有灾祸了,这是老天给葛水村的警示,要现在报镇上,人一来,就要搬动尸体,这是对天的大不敬,要祸害更多人。”
“难道就把他撂那儿不管了?”
老鸡的老婆边号边嚷道。
村长脖子一梗,横道:
“要管,还得找出谁杀的,要报镇上,但得等七天,七天过,老鸡魂魄升天,那时再动他尸体,天就不会降罪,你们懂不懂?”
我敢肯定,这是姓陆的出的主意,他到底居心何在?
那些个村民,连号哭的女人在内,似懂非懂地点头,我也敢肯定,他们并不认同村长的决定,但在这深山里,村长的话就是最高权威,容不得你不照做。
上课的事,看来得搁几天了,现在没人有心情去管这个,这里,秦巴山区最深处,正被笼罩在一股诡异的气氛中。
散会后,我回到宿舍,躺床上看书,看不进去,乱翻一通,想闭上眼睛休息,然后,沉沉睡去。
老鸡回来了,他坐门口跟我说话,他说:
“我脸很痛,还很痒。”
我很诧异,回答道:
“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他生气了,教训道:
“谁说我死了?”
“我们都看见的,你是死了。”
“我没死,我活着,你们才死了,我刚刚才活过来。”
“怎么回事?”
“他们把我脸皮撕下来,我就活了。”
“啊?什么意思?”
他很不屑地看着我,鄙视道:
“大城市来的老师也就这水平。你们都是死人,女娲造出来的人不是你们这样的,你们都是死人。我以前也是死人,他们把我皮揭开了,我就活了。”
“谁揭你皮?”
“这你别管。你想做活人不?”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老鸡突然出手,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我下巴处一扣,往上一掀,“刺啦”一声竟把我的脸皮给扯了下来。
我吓得大喊,眼睛一睁,醒来。
做噩梦。
又是和脸皮有关的噩梦。
从来安康的火车上,到现在,第三次。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拿表一看,竟睡了十几小时,已是次日上午的十点钟。
从未如此嗜睡,可能中暑还没好,醒来只觉全身乏力。
屋外阳光明媚,好天气,如果不是昨天死了代课的老师,或许我会有心情到村里四处转转,享受陕南秦巴山区不一样的空气和熙风。
隔壁村委办公室门“吱呀”一声,开了,蹿出个人来,黑瘦精猴样,火急火燎往外冲,脸急得变形。
这人我认得,村里管他叫牛二,头天来吃饭时桌上有他,据说是入党积极分子。
“咋啦?”出于礼貌,我随口问一句。
“死死死人了!”牛二舌头打结,鼻翼上豆大的汗。
“知道,老鸡死了。”
“不是老鸡,是狗蛋,黎木匠家的娃子狗蛋,才九岁,死了。”
又死人了。
扯着牛二胳膊,问他:
“死哪儿了?”
牛二甩脱我的手,跑出去,丢下几个字:
“晒谷场。”
晒谷场,又是晒谷场。
我没看到狗蛋的尸体。
去的时候,他已经被人用树枝掩盖起来,我跟着人群走回村委会,开会,和昨天一模一样。
村长说,还是不能报,等七天,要不然,会死更多人。
黎木匠在外打工,不知道这消息,没回来,狗蛋的娘当场晕倒,现在还没救醒过来,所以,开会的人里,没人当场抗议。
只有低低的议论:
“和老鸡一样,脸上的皮被扒下了,这丧天良的到底是哪个?”
我看到陆、李、老蒋三人坐在角落里,没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