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三月十号,儿子去读大学快两年了,一直没见到他,前天去省城学校偷偷找了一下,看见儿子在上课,儿子长胖了一点,看得我心里高兴。我这个做爹的没本事,一辈子卖菜摆地摊,可不能让他同学看到儿子有这么个爹,怕人家笑话他,我没和儿子说话,站窗外看了很久,就自己回来了。
一九九三年六月十八号,工商把我的菜和菜筐都没收了,说我没证经营,那两筐菜一斤没卖出去就都没了,求了很久也没用,以后还不能在那里做买卖,我不想低三下四求人,可儿子下学期的学费怎么办?
一九九三年八月四号,最近头晕得厉害,我得坚持下去,现在在河边农贸市场旁占了个地,总算能继续卖菜了,可还是担心工商要来查。儿子马上要开学了,学费还差不少,不想找人借钱,做人不能欠别人的,那样良心上过不去,所以今天又去卖血,医生说我体质差,最好不要再卖血,我没关系,儿子能成才,我就值了。
一九九四年七月二十八号,儿子终于回来了,住了一天,我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他说他要去省城工作,以后不回来了,饭没吃,就走了,我看见他有几件衣服没拿,怕他冬天没衣服穿冻着,追出去叫他,没追上。我又高兴又难过,儿子在省城工作啊,那真是出人头地了,不用像我这样风吹日晒,难过的是我四年没见到儿子了,我想他多陪我一下也好,他就走了。儿子不愿意答理我这个没出息的爹,我能理解,毕竟我什么都帮不到他。
父亲卖血供我读大学,父亲去学校偷偷看过我,父亲想我多陪他几天可不敢说出口,父亲
为什么我一直都不知道这些事情?
他仿佛看到父亲在菜市场苦苦哀求工商的人不要没收他的菜筐,那是他儿子上大学的学费;他仿佛看到父亲站在教室窗外看着他,踌躇半天最后孤独离去的背影;他仿佛看到父亲全身无力瘫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等着医生给他卖血的钱;他仿佛看到父亲坐在饭桌边,想让他多待两天却欲言又止说不出话;他仿佛看到父亲站在一九九四年夏天的烈日下,手里拿着儿子丢下的衣服失魂落魄
“啪”,他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手撑在额头上,肩膀不停耸动,懂事以来,头一次落泪,点点滴滴,打在本子上,打在自己尚未完全泯灭的良知上。
本子上的记录还在继续。
二○○五年九月二号,最近身体很差,昨天去市场卖菜,闪到腰,疼得直不起来。身体器官情况很糟糕,今天上午去诊所给肖大夫看了一下,他说我可能有骨癌,让我去医院检查。我不想去检查,留着最后一点钱,哪天儿子需要用钱了,我才能帮得上,我十几年没见过儿子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娶媳妇儿了没有,生孩子了没有,我不敢去找他给他添麻烦。
二○○六年一月二十九号,我没多长命了,居委会的人说要通知儿子回来,我不让,活着没帮上儿子,死了也不能给他添麻烦,我怕他回来还要照顾我这个快死的人,那要花很多钱,儿子赚钱不容易,所以,我决定去别的地方,一个人等死,儿子就不用回来花钱给我治病了。今天是最后一次写笔记,孩子他妈,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阿中的心彻底被撕碎,号啕大哭起来,像小时候一样,他哭得几近断气,眼泪淹没面前的地砖,爬过去打开梳妆台抽屉,捧出父亲的遗像,轻轻抚摸着,反复哭喊道:
“爸,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我眼里只有钱,我不是人”
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麻痹的脑袋里来来回回放映几年前的情形。他在开会,接到个电话,居委会的人打来,说父亲失踪了,他嗯嗯啊啊说没几句就把电话挂了。尔后,心里挣扎了一下,竟是没回家找父亲。半年后,派出所来电话,说东河上游发现有具老人尸体,初步检查是失足落水溺死,尸体被浸泡得变形了,让他回来认一下,看是不是失踪的父亲。到了这份上,不能不去了,回去匆匆认了一下,就把尸体领回去火化,简单办了身后事,把门一关,离开了。
父亲不想拖累我,离家出走才掉到河里,那个时候我在做什么?在开会?在应酬?还是在鞠躬媚笑讨好那个和父亲年龄一样大的领导?
子欲养而亲不存,这真是讽刺,父亲走了,才来悔过,又有什么用?
电话响了。
没接。
第二遍,电话又响了。
面无表情拿起手机,是老婆打来的。
“你在哪儿呢?”
“在家。”
“我跟你说,你们老家派出所刚来电话,说几年前你认错尸体了,那可能不是你爹的尸体,现在人家家属闹到派出所去了,说你把人家的爹给领走还火化了,你怎么搞的,这么大的事还弄错了?喂,你说话呀你,喂”
阿中翻身从地上跳起来,满脸泪痕直冲出门,门外阳光普照。
他拼命拍石头叔的门,门开了,他哭着问道:
“石头叔,你看见我爸了吗?你看见他了吗?”
石头叔惊恐地看着他,舌头打结,说:
“你,你爸,这个,你爸不是死了吗?大吉大利,你别在这里发疯,现在才想起找你爸。”
门“砰”一声关上了。
他像个无助的孩子,哭着到处拉到人就问,你见到我爸了吗?我爸没死,我要找我爸,你见到我爸了吗?
整整一天,在街上转了一天,人人都把他当疯子。
快黄昏了,站在十字路口,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匆匆往家里赶,我的家呢?几十年来,我的家,就在这里,现在父亲不知在哪里,我的家没了,你们都回家了,我的家呢?
他精神恍惚地回到老屋,无论如何,要把父亲找回来,无论如何!
走到巷口,他听到屋子里有人在说话。
“我儿子很有出息的,在省城工作,我给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我儿子一定会来看我的,我明天要去卖菜赚钱,给孙子读书”
这声音
“你终于回来了。”他吓一跳,回头看,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站在他身后,这人好像见过。
“不认得我了?也是,这么多年,我都成糟老头子了。我是诊所的肖大夫。”
想起来了。
“肖大夫,你好!谢谢你这些年一直为我父亲看病”
肖大夫做手势打断他的话,说:
“不用说这些,你应该谢谢你爸,他是我见过最伟大的父亲。这些年,孤苦伶仃一个人,他苦啊,本以为有绝症挨不了几天,没想到现在还好好的,老天怜悯他,没把他带走。失踪几年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怎么过的,上个月我见到他突然回来,吓了一跳,我以为他过世了的,现在见他还活着,由衷高兴啊,你要善待你父亲,他现在有点老年痴呆症,认不出人。我先走了,你们父子好好聊聊。”
忍着眼泪,轻轻走到门口,怕惊动了父亲。
父亲身上穿一件破烂黑布棉袄,一条灰色棉裤,脚上的解放鞋千疮百孔,颤颤巍巍地把饭桌从里面搬到门外,又搬出两张椅子,拿出两副碗筷,一碗红烧肉,坐到椅子上,自言自语:
“我儿子最爱吃这个了,他要回来看我,咦,昨天我好像见到他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喊道:
“爸,我回来了,爸,你看看,我回来了,爸。”
父亲抬头看了一眼,疑惑地问道:“你是谁啊?”
“爸,我是你儿子啊,爸,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阿中啊。”
“我儿子很有出息,他要回来看我的,你要不要一起吃饭啊?等下我儿子要回来和我一起吃饭,他最爱吃这个红烧肉”
“爸,你看看,是我呀,爸。”
“我儿子要回来看我”
他站起来,坐到父亲身边,生平第一次,搂住父亲瘦弱的肩膀,泪如泉涌。
夕阳西下,霞光洒在这条古老的巷子里,老屋外墙上,那雪白硕大的“拆”字异常显眼,家门口,一对父子,如三十年前某个黄昏,坐在饭桌前,默默地吃饭。
不同的是,父亲已老去,儿子长大了。
“爸,吃完饭,我们回家!”
好了,今晚的夜半一点钟,到这里就结束了,感谢您的收听,我们明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