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还是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眼睛睁开一条缝后,他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残垣断瓦中。
三丈远处有一五层木塔,上书“回鹘塔”,一个虬髯满脸精壮结实的年轻汉子在塔下枯坐着,脸上神情苦痛悲切,盯着眼前两具倒在地上的尸体,也是两个年轻汉子,死状恐怖绝伦,脸上五官扭曲,七窍流血,嘴张得很大,双眼突出,显而易见,死前经受了极大的痛苦和折磨。
张七颅里“嗡嗡”作响,混乱中灵光一闪,“回鹘塔”他听老骨头讲过,黑城西北角有座木塔,名唤“回鹘塔”,塔边就是当年埋宝的深井,相传塔底有条密道直通井下,老骨头还说,那些个关东大汉即是从这条密道中进入井下的,只是不知为何未有斩获,最后还落得横尸大漠!
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不但没死,还到了黑城,无数稀世珍宝就在他身下不远的黑暗中等待着再度重见天日。
张七一想到此,全身百穴如清泉涌入,通体舒畅,当下未及细想自己究竟为何会到了这里,一骨碌就从破瓦断木中爬起来,步伐略有蹒跚地向年轻汉子走去,到了面前,站住了,就那么看着他,不时瞟几眼木塔。
汉子抬起头,看看张七,面无表情,道:“看来这位朋友也是冲着底下的宝贝来的。”
张七一听,已猜得八九不离十,穿过沙漠冒着九死一生到这里,人人都是为了“黑将军”的宝贝,这里不是游山玩水的好地方。
地上的两个人,看装束应是其同伙,发上、衣服上都是沙,想必是从塔底密道中出来,遇到什么极凶险的事情,被袭击至死,七窍流血,惨不忍睹。
七窍流血。
老骨头死时七窍流血,来寻宝的关东响马逃到胡杨树那里,也是七窍流血而亡
这地方有点古怪。
张七一抱拳,回道:“看来兄台是同路人,这地底的好处,在下要当仁不让了。”
那汉子冷笑一声,道:“恐怕是要过我这一关才行罢。”
话没落地,那汉子就抢上来,双手由掌变爪,直取张七一对招子,出手快且准,张七又岂是泛泛之辈,当即使开小擒拿手双臂一格化解掉,两人拳来脚往挡拆过招不下两百回合,居然还是不分胜负。
两人一路缠斗到塔内,张七看到密道洞口大开,老母晚年的安逸生活就在眼前,然此时那汉子不饶不休如狗皮膏药般甩脱不掉,心中不免急躁起来,手上露出破绽,瞬息间被抢攻几个回合,险象环生,狼狈不堪。
对方龙爪拳端的是出神入化,张七久攻不下还被抢了先机,牙一咬,使出在蒙古搏克巴依勒德呼处学到的摔跤法,右手抓住对方腰带就要把他摔出去,哪知对方似早有料到,一缩一闪,竟游至张七背后,从后面紧扣住他的双臂,张七大惊,担心后颈受袭,激烈挣扎,汉子把持不住,身子一歪,拖着张七,双双跌落密道中。
这一下摔得两人七荤八素,张七头一次见到如此巨大的密道,上下左右几乎有四五丈起落,前看不到头后看不到尾,底下全是极细的沙子,如金子般黄澄澄,还在缓缓往前蠕动。
张七一陷落进沙子里,心里顿时大呼“不妙”。
绵绵不绝的沙层竟是深不可测,缓缓蠕动,双脚陷落进去后当即被吸住,脚下一发力身子越往下沉,一寸一寸把人的身子吞噬进沙子里。
遇到传说中的流沙河了。
大漠的居民都知道,沙子有时会像水那样流动起来,若有人误入其中,那便是灭顶之灾,分毫动弹不得。
张七开始觉得胸口发闷,那是被沙子挤压的缘故。
这时,传来那汉子的叫声,原来他就落在离张七两丈远处,他大叫道:
“莫动,这是流沙河,你若不想死,须得摊开四肢,双脚轻摆,如此便不至于沉下去。”
说罢,自己大张四肢,呈仰躺之势靠着。
张七仿效其做法,发现脚下的沙子开始不再有粘拖之力。
两人就这么在地底流沙河里浸泡着,沉不下去,却也出不来,始终没能摆脱掉巨大的吸力,眼下只能听之任之,看这河将自己慢慢送至浅处,方能脱沙而出。
张七道声谢:
“阁下救我一命,在此谢过。”
那好汉的声音传来,声如洪钟:
“加上这次,不才可是搭救了你两次呀,哈哈。”
“哦?我在大漠里晕倒时,也是兄台救我回来的?”
“那是。”
张七一听,这人从阎王那里连着两次把自己抢回来,当下朗声说道:
“大恩不言谢,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不敢当,不才姓齐名焕迟,字沐之,只因路过眼见你尚未断气,身上鱼肠剑乃当年水泊梁山好汉张顺傍身之器,名闻天下,想必这位朋友便是张顺后人,齐某一向敬佩好汉,这才把你搭上骆驼,兄台身手果然了得,不知如何称呼?”
“在下张名七,字过云,正是梁山好汉浪里白条张顺后人,齐兄虎爪拳远占上风,若非兄台手下留情,只怕早将在下制伏了。”
“齐某”
齐焕迟话未讲完,突然身下剧烈摇晃,毫无前兆,头顶沙石碎屑纷纷落下,整条地底流沙河竟跳跃翻腾起来,如同煮沸滚水,借震动之势“哗沙哗沙”往前奔流,裹挟二人直冲洞底而去,地底崩裂之声大作,令人惊骇欲绝。
大漠开始地震了。
张七无计可施,流沙呼啸而下,人力岂能与之对抗,眼下能做的就是护住头部以免被洞顶不断砸下的碎石击伤,如何逃出生天,那只有神仙才知道了。
就在他几近绝望时,忽感下半身挤压的沙粒一下松开,脚底居然踩到硬邦邦的洞底,竟是到了一地势偏高的浅沙处。
此时张七眼角余光瞥见一条如灵蛇翻动的黑色长鞭倏然而至,鞭尾搭上肩膀后打了两个圈,将他团团绕起,张七扭头一看,齐焕迟正在他身后洞壁中一突出磐石上,手握长鞭,大喝一声,张七丹田提气,双脚在洞底一点,借长鞭纵身上提,从流沙河中窜出,翻身鱼跃,直直落在磐石之上。
两人都是气喘不已,脸无血色,洞中兀自摇晃不休。
“齐兄,你连救我三次,在下这条命,从此便是你的了。”
齐焕迟望着磐石下汹涌的流沙河,面有愁容,缓缓道:
“莫道今后,此番你我能否逃出生天,尚未可知。”
“齐兄可是担忧无法横渡这流沙?”
“流沙惊人,却不足取命,此洞中,必定另有一物,凶恶异常,我同行三人到此,那二人先下密道,出来时惊恐莫名,口不能言,未及半炷香工夫,便七窍流血而死。”
张七想起老骨头口中所道的那些寻宝关东好汉,也是从密道中仓皇逃出,七窍流血死于胡杨树下。
还有老骨头也是。
大漠七窍流血
张七心中一动,寒气由脊梁骨直冲脑门,不禁脱口而出:
“难不成这地底流沙河,乃沙蜈蚣栖身之所?”
“沙蜈蚣?”
“自古蜈蚣与蛇、蝎、壁虎、蟾蜍并称五毒,并居五毒之首,张某曾听家父说道,沙蜈蚣乃极其罕见之物,昼伏夜出,通常在大漠底下阴湿处方能见到,此物仅半寸长,有三五十对步足,首对步足称为毒肢,内中藏剧毒之液,头部有一尖锐刺角,更甚者,沙蜈蚣腋生四翼,均薄细透明,能飞天入地,遇人常群起攻之,以刺角戳穿表皮,而后整个钻入人体内,沿奇经八脉游走全身,最后栖于头颅内或撕咬或产卵或射毒,终致人痛不欲生,七窍流血而亡,死状惨过下十八层地狱。齐兄,如若遇上此物,你我怕是要命丧于此了。”
齐焕迟问道:
“张兄是否听过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话?”
张七回道:
“齐兄何出此言?”
齐焕迟未吭声,伸手指向远处流沙河面上,张七定睛观之,当下倒吸一口冷气。
俗话说,人倒霉,一烧香就赶上佛爷掉腚。大漠地震惊动底下生灵,流沙河面上,密密麻麻从下钻出无数不到一寸的黑色肢节蜈蚣,被惊吓得没头没脑四处乱窜,许多蜈蚣腾空而起,飞蛾般向洞壁扑腾而来,转眼就到面前。
沙蜈蚣。
张七急得去摸身上火石,想用火攻挡住陆续而至的飞虫,一掏空空如也,想是方才打斗时不慎跌落,去问齐焕迟,没承想他也没有火石,张七火烧火燎,汗如雨下,沙蜈蚣取人性命于无形,难不成千山万水赶到黑城,竟是要命丧在这半寸小虫手上?
齐焕迟挥动长鞭,以密不透风之势将先头几只沙蜈蚣拍成肉糜跌落底下流沙河中,奈何飞虫越来越多,恐怕是支撑不了一炷香工夫。
就在二人惊恐不已时,耳边传来巨大轰鸣声,仿佛石洞深处有一瀑布从天而降般,待得定神细看,一股与洞齐大的水龙已咆哮而来,怕是地震崩裂地表,激起地下暗河,顺石洞汹涌而出,沙蜈蚣飞到半空,未及挣扎,即溺毙水中。
二人一声大喊,被水龙从磐石上冲落,抱头掩面,顺水而出,一路上被洞顶岩石撞得眼冒金星,最后被冲出密道,“啪”一声摔在塔外的残垣断瓦中,周身剧痛不已,尚未回神,听到耳边又是一声轰响,那埋宝深井处的地表“轰隆”一声塌陷而下,那塌洞如有万般吸力,将周边沙石、烂木,还有齐焕迟两位同伴遗体一并吸入去,飞沙走石,不见天日,二人死死抱住塔外的石碑不放手,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平静下来,无声无息了。
夕阳西下。
“张兄,你掘宝所为何事?”
“为家中老母。你又是所为何事?”
“为反清复明。”
“哦?”
“鞑子占我汉人江山,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人间惨象,凡有血肉的汉人无不咬牙切齿恨之入骨,我夜夜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奈何招兵买马需要粮草,我也只能找这黑将军伸手讨要了,没承想,折了两个弟兄,宝贝还没捞到,唉”
张七听闻,挣扎着翻身起来向齐焕迟拜了一拜,赞道:
“齐兄真乃汉子,张某敬佩之至,想来目光短浅,惭愧。”
齐焕迟摆摆手,无力说话。
张七拉住齐焕迟,两人互问年龄,齐焕迟比之张七年长三岁,当下二人义结金兰,以兄弟相称。
齐焕迟从身上掏出一颜色暗淡,似玉非玉的小物件,呈龙形,仿佛一块玉佩,塞到张七手里,说道:
“适才于沙河中捡到此物,应是当年埋于井中的宝贝,你我兄弟有缘,做大哥的借花献佛,将其赠于你,算是留个念想。”
张七坚决不受,说道:
“大哥是看轻小弟了,眼下大哥正要驱逐鞑子成就大事,小弟苦于家母年迈,不忍远离,实无法与大哥共襄义举,待得家母百年后,弟必来投奔,鞍前马后,在所不辞。这玉佩,望大哥务必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