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来了,他就是两年前我在巷子里见到的那个在大楼外墙壁消失的胖子,一米八几的身高,估摸得有一百五十公斤的体重,正贴在管壁上像蜘蛛一样飞快地朝我们爬过来。
小马也看到了,惊呼一声,我们来不及多想,就要冲上去把他扯下来。
哪知他来得更快,到了面前一个鹞子翻身就朝我们压下来,小马闪得慢,被他一下按到污水里去。
我侧过身,把手电筒的光柱打到他脸上。
没错,就是那天晚上的胖子,长衣长裤,戴帽子戴口罩,时隔两年,他又出现了!
胖子被我的灯柱晃到了眼睛,他把头偏到了一边,底下的小马脑袋往后一缩,“噌”一下跳起来,一把扯下了他的帽子和口罩。
我的光柱还打在他脸上。
天,这是什么?
他的鼻子呈圆柱形向外拱出,嘴巴和下巴已无法分辨,像被滚油严重烫伤,全部挤到了一块儿。
这这个怪物,这是一只长着猪头的怪物!
小马吓得连连倒退,手伸到腰上摸出了枪,这才发现我们的配枪都是没装子弹的!
那怪物转过头来,朝我做了一个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恐怖的鬼脸,紧接着我面前一道劲风袭来,我本能地身子后仰用双手去格挡,哪知他发了个虚招,一下又贴回头顶的管壁,从我头上爬过,我正扭回头去看,就看到他一只手用极快的速度朝我头抓了下来,我感到自己掉进一片黑暗中,呼吸困难,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身处一片黑暗中,动了一下身体,发现无法动弹,明显是被人用绳子捆绑起来。
头痛欲裂,胸口发闷,那种感觉非常不舒服。
我躺在黑暗里,大脑一片空白,依稀记得自己在一条下水道里不停地走着不停地走着,还有
还有那个怪物!
我想起来了,我在下水道遇到那个怪物,被他打晕,没了知觉。
还有
还有小马!
小马呢?
他是不是遭遇到不测了?
一想到小马我心都慌了,大喊起来,可没人回应我,我四周除了黑暗一无所有。
过了很久,我听到身边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
窸窸窣窣
是不是那个怪物又来了?
身边传来几声轻轻的呻吟,小马!是小马的声音。
我拼命朝声音发出来的方向喊道:
“小马,兄弟是不是你?你没事吧?”
好一会儿,才传来小马的声音:
“头痛得很,这下被打到头了,不知道会不会留下后遗症,你没事吧?“
“你们都没事!”我正要回答,黑暗里传来第三个人的声音,天,这个人在黑暗里盯着我这么久,而我竟然毫无察觉!
“你是谁?”
“是谁很重要吗?”
“别装神弄鬼,出来让我见见你!”
“唉”黑暗中传来黯然的叹息声,竟是深有悲切之感。
“这么多年了,人还是不能进步,外表,真的很重要吗?”
这话听得我寒毛都竖起来了,我想起了“白条”,想起了下水道里的怪物。
“我并不认为外表很重要,但我很难接受常识范畴以外的东西。”
“常识范畴?你觉得什么才是常识范畴?”
“白条和下水道的那个怪物,就是我的常识范畴之外!”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唉”
这是我在黑暗中听到的第二声叹息,悲凉和沉重,似乎我的话让他心中充满了痛苦和失望。
“好吧,我出来见你。”
一时间我的手心都是汗,当年刚毕业的时候一人面对四个持刀劫匪时,我都未曾这样紧张和恐慌过。
自从两年前,黄昏的朝天门码头见到“白条”的真面目后,我的神经已经被这班怪物逼到了绷断的边缘了。
“哧”,周围突然灯火通明,离我一米的地方,有双眼睛在盯着我,炯炯有神。
可我,宁愿在下水道被打晕后长睡不醒,也不愿意见到面前的景象,旁边的小马大叫一声,把头埋到膝盖里,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是什么?
“白条”和下水道里的那个,长着怪物的脑袋,诡异而恐怖。而眼前的这个,已经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能力,远远地超出!
我甚至从未意识到地球上还有这样的物种存在?!
你见过人鱼吗?
你见过人鱼长着狮子的脑袋吗?
我不是在给你讲《山海经》,而是告诉你我对眼前的这个物种所能找出的最恰当的描述方式。
他的头足有我两个大,毛发密集地布满整个脸部,头顶没有毛发,额头和头皮上的皮肉一块块隆起,凹凸不平,一道道很深的沟纹纵横交错。他的下半身,两条腿严重萎缩,几乎黏在一起,整个下半身长度不到半米,上面一块一块地长满像蛇一样的黑色鳞片,已经看不到足部,取而代之的是人鱼尾巴般的所在,正一颤一颤。
小马传来一句长长的呻吟,他和我一样,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很惊讶是吗?”
我竟然能在他的脸上看到微笑的表情。
“实在抱歉,把两位弄到这里来,其实,我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们?他还有同伴?
我这才发现,他后面站着四个人,那个胖子,一个面无表情的女孩儿,还有两个小个子男的,都是长衣长裤,戴帽子戴口罩。
其中一个小个子男人在朝我挤眉弄眼。
我想起来了!
那两个小个子,我见过,两年前,朝天门码头,那两个卖家,就是他们!
他当时也是朝我做出这个表情,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看来,这群怪物,全部到齐了,除了死去的“白条”。
我现在坚信,“白条”必定和他们是一伙儿的。
“可以的话,请允许我和你谈谈。”
“我现在就问你们一个问题,那些失踪的残疾儿童呢?”
“在我们这儿!”
“好,好极了,拐卖儿童,没人能逃过法律制裁的,包括你们!”我对着他们冷笑,那个时候我已经无所顾忌了,事实上,自打见到人鱼后,我就没打算活着出去,“白条”的手段有多残忍我很清楚,落在他的同伙手里,只求速死,别无他图。
“不单是那十二个残疾儿童,我们这里上百人,都是残疾儿童,都是被父母遗弃的残疾儿童!”
我一时没能明白他的意思。
“敝人姓夏,叫夏国琨!”
夏国琨?!
一九七○年,在“文化大革命”中离奇失踪的生物学界泰斗夏国琨?!
“我在你们公安局档案里算是失踪人口,所以我想你应该不会陌生。”
“你你是生物学大师夏国琨教授?”
“大师不敢当,只是对生物学研究得比别人多一些而已。”
“你不是失踪了吗?你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一九六六年开始,我得了一种罕见的病,全身肌肉开始收缩,查来查去找不到原因,到了一九六八年,‘文化大革命’来了,到处是大批判,贴大字报,鼓动人斗人,鼓动子女揭发父母,我是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身患重病,还是逃不了,那时的病症还没恶化到现在的地步,但样子已经开始异于常人,天天被拉出去戴帽子批斗,被人吐口水骂我臭老九,活该变成怪物,我觉得很怕,这世界好像突然变了,人都成了鬼,鬼都成了人,我的世界观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所以一九七○年的时候,我偷偷跑掉了,从那时起,我开始四处躲藏。
“后来我的病更严重了,下半身开始异变,我想要一死了之,因为我实在无法面对自己的模样。那天早上我躲在一个废弃阁楼上,看到他们五个,被一群孩子在街上追打,当时他们才四五岁,除了小静是先天聋哑人以外,他们四个都是长相奇异,一群孩子拿石头扔他们,叫他们妖怪,我心里一下觉得很痛,其实孩子有什么罪过呢?同病相怜也罢,良知未泯也罢,我暗地里收留了他们。
“从那以后我们相依为命,我教他们读书,启发他们身上的潜能,教他们做人的道理,我无法阻止别的孩子叫他们怪物,我也无法帮他们重返家庭,但我希望他们能够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不要怨恨,不要放弃自己,把我们之间的这种爱传递给所有被父母抛弃的残疾儿童,人没办法改变环境,但我们总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张大了口,拼命摇头,一时间实在消化不了这些话。
“等等,那白条是怎么回事?他四处卖海洛因,这也是你们传递爱的方式?”
人鱼,不,夏教授痛切地摇了摇头。
“这个孩子太倔犟,走不出童年的阴影,从一开始我就希望能够感化他,但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我教给他催眠术,是希望他能够成为一个出色的心理理疗师,帮助像他一样的孩子走出心理阴影,但,最后他还是走不出自己那一关。两年前,我觉得必须阻止他再犯错了,就叫阿胜和家明两人假装卖毒品给他引他出来,我还让大宇去给你们报信,我当时是痛下决心,就当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学生,总不能让他这样害人害下去啊。”
“他跑掉了,我是真没想到他对催眠术的掌握已经到了这么深的境界,整整两年,别说你们,连我们都找不到他。后来,他跑出来杀了那个报信的游胡子,这才被我们发现。我把他绑起来,送到公安局门口,就是希望法律的制裁能让他临死前明白自己所犯的错误,现在他已经死了,说什么也没用了。”
“那些失踪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那天是我让小静去福利院用催眠术把孩子带出来的,他们现在都在我身边,你放心,我以人格担保,他们都很安全很快乐。”
“为什么要这样?”
“我问你,他们能在福利院待多久?”
“我再问你,父母早将他们遗弃,他们离开福利院后,将去往何处?”
“我最后问你,你有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我们从不将有父母或亲人照顾的残疾儿童带到这里,家庭的温暖比什么都重要,我们收养的是已经无家可归的孩子,昨天大宇粗心,把孩子带回来后一说才知道这孩子是有家人照顾的,赶紧就给送了回去。这在法律上不合规,但在良知上我们必须这么做,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这些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身边的人都当他是怪物,不知道为什么父母把他们生下来却不要他们,你很难体会这种感受,像小猫小狗四处流浪,挨打挨骂,放狗追、拿石头砸,甚至被人用开水烫以此取乐,谁关心过他们?谁真正伸出手帮助过他们?到底是他们排斥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排斥他们?
“怪物这个名字我听了二十年,至今不绝于耳,但我告诉孩子们,你们不是怪物,你们还要把这个道理告诉给其他和你们一样的孩子听,人们说你是怪物,是因为他们自己心里有个怪物。
“我明白,只要人们一天不改变观念,我们就还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个人无法改变环境,但我们总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所剩寿命不会超过一年,癌细胞已扩散到我全身,可是,我多么希望,在我活着的时候,能看到所有的孩子,无论健康还是残疾,无论漂亮还是丑陋,都能一起无忧无虑地玩耍、学习、长大”
“我有个不情之请。”夏教授挣扎着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朝我鞠了个躬,“这些孩子现在还不能暴露在社会上,人们还无法接受他们的模样,他们好不容易能够从世俗的排斥中脱离出来,就让他们自由自在生活在这个被人遗忘的地方吧,权当是我这个将死之人对您的请求,谢谢了!”
“老师”夏教授的四个学生哭着跪了下来。
我和小马那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里的,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说,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我为自己是个“怪物”而羞耻,夏教授说得对,我们总嘲笑别人是“怪物”,其实,我们自己才是最可悲的“怪物”。
第二天,小马和我都辞职了,他现在办了一家福利院,专门接收残疾儿童,而我,从那个时候起,一直奔走在为残疾儿童争取福利的道路上,这路很长,但我无怨无悔,因为,在我心中,永远有夏教授为我指明方向!
夜枯兰官:这个故事太让我震撼了。我甚至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心中的感受,许老师,请允许我代表所有此时此刻收音机旁《夜半一点钟》的听众朋友们,向您,以及在天国的夏教授,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许先生:十分感谢。其实我今天来讲这个故事,是希望我们所有的人能够去关注残疾儿童,一起出点力,做点事情,这样我的愿望也达到了。
夜枯兰官:我不期待听众们能记住节目中每一个故事,但我恳请大家把这个故事告诉您身边的每一个人,告诉他们曾经发生在重庆的这样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好了,今晚的《夜半一点钟》到这里就结束了,感谢您的收听,我们明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