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饰是你的地位、身份,是你的武器,也是你的防具。
某种程度上,它亦是一个人的灵魂。
序
看着陈丘远去的轮廓,祁攥着母亲衣摆的手,又忍不住加重了力道。
母亲端坐在马车上,穿着淡青色花纹的深衣,素净凝重,眼神直直地看着虚无的前方,好像在端详不可知的命运。
“母亲,”祁轻声低唤。直到母亲从不可知的沉默之中苏醒过来,转头柔和地笑着看他,他才轻轻地问,“我们再也看不到父亲了,对吗?”
璧夫人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摩挲着他的头顶,,声音低沉轻柔,但无比坚定地说着:“不会的,祁,母亲一定会带你回到陈丘的,你是陈丘的公子啊!”
1
他是陈丘的公子,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之一,他生来高高在上,注定享有尊荣和尊敬。
祁一直都是这么坚定地相信着母亲的话。
虽然不知道质子是什么,但是,他来到楚之后,生活并未曾改变。
他依然能吃最精美的食物,还是能穿柔软美丽的丝帛,有温柔的侍女和仆从,有甜美的蜜水和华美的起居用品。冬天的新褥皮草、夏日的冰块蔬果,他从未曾短缺过。
有母亲的慈爱,还能在楚王的授意下,与楚的公子们一同上学,虽然楚的公子们都不曾对他太过热情,但是在陈的时候,长兄也未曾搭理过他。
他带着惶恐和不安来到异国他乡,而后时日渐长,祁小小的心中,那浅浅的害怕,也就渐渐地在母亲的陪伴之下,慢慢地安定了。
直到十一岁这一年的夏天,某天正午,酣睡的祁被热醒,才骤然发现,往日盛放在角落的冰盆,早已经融化多时了。
开始他还以为是偷懒的侍女忘了添上,酷暑难耐,让人心浮气躁。
叫人进来之后,祁就狠狠地训斥。待到要惩罚这个偷懒的侍女的时候,他才从哭啼的侍女口中知道,今年的冰,已经快用完了。
“这不可能!”他惊诧无比。
下面哭啼的侍女看他沉默,还以为他并不相信她的说辞,又再次说:“是真的,这些,还是夫人早断了冰的供用,全给公子这边。否则……”
丹阳和陈丘不一样,这里暑热更盛,连风都是黏黏腻腻的,璧夫人和祁第一年来的时候,还曾因为这个天气,双双病过。
可正是最酷热的时候,母亲却不曾用冰,她怎么熬得下去!
祁心里大受震动,半响,他低声说:“今日之事,不许说出去!”
说完,他心里乱糟糟的,也没有心思午睡了,起身换了衣服,就出门去了。
他没有带仆人,而是在丹阳城之中晃悠,想着要不要去食肆去打发时间,却在路上,与楚的公子们狭路相逢。
他们一贯都不与彼此打招呼,母亲这些年来也多次嘱咐,除了上学时,平日遇到这些公子们,就远远躲开。
可是这一次,平日不大热络的公子们,却好像不想忽略他,而是一起浩浩荡荡地走过来,四五位公子,还有他们的仆人,加起来竟有数十人之众。
这时候要避开他们,也已经是不可能了,祁只能打起精神,像往常上课之时一样,应付地对他们行了一个平辈之间的礼节。而后刚想说话,道一声巧遇,却没想到,对面为首的宜公子就讥讽地一笑,而后说:“祁,见到本公子,你就是这样打招呼的么?”
祁莫名其妙。
他还未说话,宜公子身边的人就说:“就是,不愧是卑贱之人的孩子,果然不懂礼数。”
祁大怒。
璧夫人虽然不是真正的王后,但是因为曾非常受陈王的宠爱,因此在陈,都被人以夫人尊称。这人说话好没有礼数!祁怒了,上前一步,正要打算反唇相讥。却没想到,宜公子大喊一声:“你居然还敢动手?”
然后,祁猛地觉得脸上剧痛,对面的宜公子一拳揍在他脸上,然后一群人蜂拥过来,拳打脚踢之下,祁脚步不稳,摔倒在地上,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得厉害。
“你们干什么!居然敢当街揍陈的公子,不怕我父亲找你们的麻烦么?!”祁怒极,一边反抗,一边大喊着。
可揍他的公子们却并没有被吓到,他们不但加重了力道,宜公子还一脚踩在他的脸上,笑着低头俯视他,大声说:“你父亲?哈哈,你父亲若是真的在意你,你怎么会被送来当质子?怎么会让你母亲来楚当婊子?”
“你胡说!”祁怒极,猛地一使劲,想要站起来。宜公子被他的力道推得倒退了几步,更加怒极,飞扑过来,又是几脚,狠狠地踹在他的肚子上,把祁积蓄的力气一下打散了。祁躺在地上,听着他如同恶鬼一般的嘲笑:“你还真的觉得你是什么公子?往日我们不过是看着你可怜,不想搭理你罢了。是因为你是公子么?清醒点,你不过是个质子,只是你父亲打了败仗,拿来与楚抵押的一个玩意儿罢了。你穿的衣服,你吃的东西,你用的冰和蜜水,都是你母亲去陪睡换来的!”
“就是,一个婊子的儿子,也配和我们一样被称为公子?可笑!”身边有人一起起哄,祁只觉得那些话比加诸在身上的拳脚更加可怕,一拳拳,一脚脚地砸在他身上,让他一下子被打懵了。
他开始还不断地反抗着,不断地站起来,又被打趴下。
但是最后,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能像一个无知觉的沙包一样,躺在丹阳的道路之上,地上的泥土黏在他的脸上、他身上的丝帛之上、他的头发上。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不断地重复着:“我的母亲是夫人!我是公子!你们胡说……”
他一遍遍地重复,从开始的高声到喃喃低语,他力尽之后,躺在泥沙之中,被那些高声笑着,说着鄙夷之话的公子们吐口水在脸上、身上,丹阳的夕阳照射着他,大暑的天气,祁躺在那里,却觉得全身寒凉。
他是公子,他的母亲是尊贵的夫人,这些人说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十一岁的祁第一次直面这个世界的恶意,他第一次知道,质子,只是一个可以被侮辱、被鄙夷、被殴打和讥讽的玩意儿罢了。
他不相信。
2
陈与楚的盟国赵开战,这让两国的局势变得越发微妙起来。
自从那日他被下人抬着回来之后,那些公子们的手段不断地升级了,甚至连在上课的王宫之中,都毫不避讳。
从开始时候的羞辱和殴打,到被推入池中差点淹死,祁终于慢慢开始接受这个事实——他确实,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尊贵。
质子在两国关系交恶之时,甚至比一般的奴仆平民更加低贱。
祁开始害怕了。
他整日躲在房中,不去上课,不再出门玩乐,整个人都变得沉默起来。
十一岁的他还那么孱弱,他根本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还能做些什么。
他还没想到什么好的方法,却目睹了让他目呲欲裂的画面——在内室里面,他的母亲,衣冠不整,正在给一个陌生的男子喂酒。
总是端庄盘发的阿娘,那时候跪坐在内室,散下三千青丝,换下总是正色的端庄衣饰,轻柔的艳色丝帛从肩头滑落,她的眼角眉梢都挑起来,看人的时候,带着陌生的媚意,一丝丝、一缕缕,看得祁眼睛生疼。
身后阻拦他的仆人这时候飞快赶上前来,却已经迟了。
他站在被推开的门口,不可置信地看着内室那陌生的妇人。
璧夫人被门口的动静声吸引,转过头来,看到祁,顿时悚然一惊。她猛地站起来,只是一息之间,那妩媚的容颜就如同幻象,瞬间又是淡定威严的表情,微微拔高的声音却暴露了她的惊讶:“阿祁,你怎么在这儿!”
祁说不出话来,看着母亲惊讶又惶恐的表情。
猛地,他嚎叫了一声,仿佛负伤的野兽,转身跑出了院子,一头扎进璀璨的夏日阳光之中。
他骑在马上,飞快地往丹阳城外奔跑。
阳光太烈,白晃晃地照射着,根本看不清前面是什么状况,他只是本能地纵马往前飞奔,似乎只要不断地往前奔跑,就可以忘记他看到的画面。
“你的母亲不过是个婊子罢了!”
“你不过是个玩意儿,一个娼妓的儿子,有什么资格妄称为公子!”
往日被人羞辱的话,一句句在耳边回响,祁大吼一声,夹紧马背,飞快往城外驰骋……
沉浸在痛苦之中的祁没看到,正在纵马玩乐的宜公子一行人发现了他,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悄地缀在他的身后。
直到祁奔出城很远刚想放慢速度时,身后的宜公子拉开了弓弦。锐利的破空之声划过,马猛地长嘶一声,疯狂地往前奔起来!
祁拉紧了缰绳,伏在受惊的马背上颠簸着,他大声呼喝,想要喝住它,但这马早已不听控制,带着他横冲直撞。
祁紧张极了,酷暑之下的策马狂奔早已让他失去了体力,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猛地却是一下巨震——他被马颠了下来。
祁感觉自己在烈日之下飞了起来,然后狠狠地砸到了地上,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揉碎了一般,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迅速昏蹶了过去。
他朦朦胧胧听到喧闹声、哭叫声,一声声吵得他难以安眠。
“夫人,没有医官愿意前来,他们都说没有空暇。”
“都怪母亲,都怪母亲……”半响,带着哀忪的轻泣在耳边响起,“可恨我手无缚鸡之力,不然,我愿化身猛虎野兽,也要一口口咬死害了我儿的人!”
那声音带着杀意和疯狂,而后又化成丝丝缕缕的自责哭声:“可恨母亲非但动不了他们,现又颜色衰败,再也无法得到那些人的宠爱,否则我儿怎会遭此横祸……若阿娘依旧容颜不减,今日也就能说服凌戎君出面护你……”
那声声话语如同针扎,彷如啼血。那浓烈的恨意和痛苦,隔着昏迷和身体的无法自控,都深深地传入到微弱的意识之中。
那是母亲的声音么?祁有些不敢相信,母亲一贯都高高在上,看上去随时都一副冷漠而且坚不可摧的样子,就连被发现她与凌戎君私会,也一副凛然的表情。
为何在此时此刻,却会为他如此悲伤?
祁脑子昏昏沉沉,听着那带着怨愤和痛苦的声音不断地咒骂和低泣,一时只觉得全身发冷,仿佛赤身露体走在冰天雪地,一时又觉得全身发热,疼得如同刀刀刺骨。
下一刻,祁突然听到一道低沉柔婉的声音,独特且柔美,却没有一丝温度。
“是你,想要变的美貌么?”
“你是谁?”他听到阿娘惊诧地问。
“我叫岚……”听到这里的时候,他再也抵不住,彻底地陷入了昏迷。
3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祁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错觉。
低眉顺眼的侍女很快送上温热的蜜水,他连喝了几盏,张了张口,发出沙哑难听的声音:“母亲呢?”
“夫人和岚先生在后院。”侍女轻声回答。
“岚先生?”他皱眉。
“岚先生那日救了公子,夫人留她住下,以便看顾公子的伤势。”侍女恭敬回答。而后又说:“岚先生吩咐,公子这几日就要醒来,膳食一直备好,公子可要用些?”
说到这里,祁突然才觉得腹内空空,不晓得自己睡了多少时日。
待到膳食端过来,他愣了一下——漆盘之上,放着一碗栗米粥和简单的小菜。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盘鲜果。
虽然夏日鲜果并不缺乏,但是这些精致的小物,自从陈楚局势紧张之后,确实也很久未曾出现在祁的面前了。
而且现在应该还是大暑之中,房间却如此舒适,他环顾一下房间,果然在房间的角落,看到了一座冰盆。
顺着他的眼光,侍女赶紧解释:“夫人吩咐,公子养病之中,不可太过贪凉,冰每日午间用一下就可。”
家中不是早已经捉襟见肘了么?为何坠马昏迷之后,好像突然发生了什么巨大的变化?
祁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却抓不到一切的根源。他只能疑惑地喝了一口香浓的粥,抓紧填饱肚子。
答案肯定与母亲有关。祁想。
璧夫人确实是当世绝顶的美人,否则陈王也不会多年盛宠,也不会在复杂多变的局势之中,周旋宴饮于楚国贵族之间,不但保住了祁的性命,还让他一直活得不错。
但是,这两年来,大约是因为常年的饮宴周旋,殚精竭虑,再加之年岁渐增,昔日艳绝天下的璧夫人,也露出了疲态。
可是,当祁再次见到母亲的时候,他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粉面桃腮的母亲,几乎不敢相认。
她好像一夜之间回到了娇俏的二八年华,虽然还是端庄自持的疏离神情,可顾盼之间,却有锁不住的婉转风流。哪里还有日前疲惫的模样。
在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着一袭红色立领矩裙的女人。她看上去年纪不大,大约二八年华,美丽的丹凤眼,高挺的鼻梁,脂膏一样的肤色,脸颊如同三月桃花。看上去比身边美貌的母亲,都多了几分天然的风流。但奇怪的是,她却梳着妇人的发髻,而头上,插着精致的金器发簪。
但这些都不是祁觉得她怪异的原因。
怪异的是这女人脸上,半张脸貌美如花,可另一半,却好像被火烧过、被虫噬过一般,布满了极为可怖的、令人不敢直视的疤痕。
璧夫人见祁并不搭理她,只是惊诧地看着身后的女人,便对他说:“这是岚先生,我儿的命,全靠先生妙手回春。”
岚轻微颔首:“不敢当。”
这声音清婉无比,彷如玉器碎裂,乳燕投林,可却冷冷的,没有什么情绪。
祁脑中灵光一闪,惊讶地指着她:“你!”
这分明是那天他昏迷之时,突然出现在房内的声音!
璧夫人见他如此唐突,忍不住皱眉:“祁儿,不可对先生无礼!”
祁大病初愈,本就虚弱,这一惊一乍之下,早有些体力透支,璧夫人叮嘱完毕,就带着岚离开了。
祁躺在床上,看那道大红的身影缓慢离开,脑子里面乱极了。
如果那天他昏迷之时,所听到的是岚的声音的话,那这个女人的来历就极为奇怪。但是,母亲的态度也非常难以理解。
他们身在敌国,本就是四面受敌,往日的母亲,对于家中的人丁都会非常谨慎地排查。
可岚却似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成为了母亲身边最受信任的人。
局势开始变得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陈楚的纷争陷入了胶着状态,而祁本该更加残酷的质子生涯,却又突然变得截然不同起来。
本来消失的一切,布匹、食物、贵族特有的进献,又再次出现在家中。
时令的鲜果蔬菜、难得的皮毛首饰、坐卧起居的一切,甚至比当初在陈之时还要华美精致。
这一切都让祁有种发自内心的愤怒。
他用餐之时会想,这难得的美味都是母亲用不光彩的手段换来;他饮水之时会想,这甘甜的蜜水都是肮脏的交易得到;连换上柔软舒适的丝帛衣裳时,都会想起母亲媚眼如丝、香肩半露的画面……
秋风乍起的时候,他的病痊愈了,却不愿意出门,变得越发暴躁易怒。他总觉得每个人都在指指点点,每个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璧夫人劝他多次,他全部置之不理。终于,璧夫人怒了,遣散了仆人呵斥他。
“祁,你是陈的公子,你怎么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这样消沉!”母亲穿着华丽的曲裾,摆一层层迭起来,半幅曳地,看上去优雅华贵。这越发显得母亲风流美貌,可看在祁的眼里,就仿佛是一根刺,扎在眼睛里面,让他觉得痛苦。
他低着头沉默地摩挲着手中的匕首,仿佛想研究上面细小的纹路。那是他七岁生日的时候,父亲送给他的礼物。名家锻造,绝无仅有的一把敬上之物。
这态度,让璧夫人更加不满,她皱眉呵斥:“祁,若你继续这样下去,将来我们回陈的时候……”
“回陈?”祁猛地发出了低低的笑声,他猛地拔高声音,讥讽地说,“你还想骗我!”他站起来,转过身大声说:“我们这辈子都回不去了!父亲送我们来的时候,就已经抛弃我们了!从古到今,哪个质子能活到成年的?!”
“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他声音越拔越高,像要将心底的压抑和痛苦统统发泄出来,看着母亲一贯从容的表情裂开,露出满脸的不可置信,一种扭曲的快感自心底翻涌而出,仿佛看到母亲越发痛苦,他就越发快慰。“他们都说你是婊子、是娼妓,他们说我不配自称为公子,说我只是个质子,是个拿来抵押的玩意儿!”
“啪!”狠狠的一巴掌。祁从出生开始,头一次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被那个一贯宠爱他的母亲。
祁呆了。
他转过头还想说什么,却看到璧夫人一直古井无波的大眼里,此刻正轻柔地在打转着的,满眼的泪水……
“母亲……”
璧夫人猛地转身,整了整衣服,然后昂着头,挺直着胸膛,走了出去。
4
整整两年,祁再也没与母亲说过一句话。
母亲的院落经常有丝竹宴饮之声,祁知道那里正发生着什么,每当这种时候,他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楚的月亮又大又圆,清冷地挂在半空之中,冷漠地看着人世间的悲欢离散。而他看着月。
祁慢慢地长大了,与母亲却变得冷漠疏离。同住一处,朝夕相处,却都是冷淡的、客气的。
他一开始带着怨气,他的骄傲、他的尊严,全因为母亲的作为蒙上了一层阴影。
可时日长了,再没有楚的公子们来找麻烦,他偶尔去念书,看到的也是和善的脸。他开始慢慢地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他不知道。
但是他隐约地觉得,他一定是伤了母亲的心。
他心中有踟蹰和隐约的歉疚,但他并不愿意主动向母亲服软。
他心中依然有一个巨大的结,那晚母亲衣饰散乱、媚眼如丝的画面,宜公子他们尖锐的嘲笑,在多少个难眠的夜里,结成一张巨大的网,把他网在中间,让他不能动弹。
他还没想出个究竟,璧夫人却又开始称病闭院了。
这次又是哪一个王公贵族呢?是楚的太子,还是公子,还是那些贵族,甚至是那些掌握了话语权的大儒们?开始他还讥讽地想着,一日一日过去,祁开始有些害怕了。
这一次,时日太长了。
那院子中,不断地送进去药物和食物,所有下人都被赶出来,只剩下璧夫人和岚两个人。除了一直有个奇怪的文士不断地出入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能见到璧夫人。而那个文士总穿着粗麻的衣服,并不是一贯往来于璧夫人闺阁之中的高门子弟的样子。
这一切都很反常。
难道,母亲真的病了?
连各个跟母亲有关系的贵族们,都悄悄托人送来了无数药品和补品。东西送进去了,却仿佛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消息,祁终于坐不住了。
他找来仆人,开始询问母亲的状况。
仆人说,夫人害怕自己的病染给其他人,所以只让懂医术的岚先生作陪。而那位一直出现的文士,似乎因为常年游学,见多识广,夫人偶尔思念家乡,特地让文士来说些陈的风景人物。
“药物可都全部送进去了?”小事勿论,祁更加关心母亲的身体。
“送去了。”仆人把单子送上来,上面一一列着送进去的药草,看到最后,祁不解地问:“药草我看了,虽量大些,倒也无事,可这几袋花和脂油,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人吩咐,说是病中无事,和岚先生研制一下胭脂,打发光阴。”仆人回答完,祁心中觉得非常奇怪——已经病了这么久,那肯定是非常严重,怎么还想到要用花汁子研制胭脂?
不顾仆人的劝阻,他来到母亲的小院外面敲门,却半响没得到任何回应。他彻底地急了,从敲到拍,从轻唤到大叫。
就在他要命人把门砸开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小小一道门缝。一股甜蜜的幽香从院内一丝丝一缕缕地浸透出来,感觉竟不像是久病之人的居室,倒像是百花烂漫的花林一般。
“母亲呢?她到底怎样了?”他就要一把推开门,却被岚拦住了。她冷着一张脸,看着他:“夫人现在正在最紧要关头,你现在贸然进去,就是要害死她。”
怎么可能?!
到底是怎样的病,才会被人打扰一下就会死去?祁斥责了一句“危言耸听”便急冲冲往里走,岚还要再拦他,却猛地听到室内传来璧夫人熟悉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祁没有看到母亲,他进了房子,却被岚再次挡在璧夫人的房间外面。
“祁,你是在害怕么?”璧夫人的声音听起来轻柔淡定,一点也不像久病之人。但祁还没来得及推测什么,母亲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顿时方寸大乱。
“祁,你是害怕我生病,还是害怕自己没有了依靠,无法独自活下去?”
母亲的声音如此平静,可此刻的祁听起来,不知为何,觉得却好像最利的刀尖扎入了心里。
“我只是担心母亲!”他大声回答,有种被冒犯的愤怒,“母亲不愿意见儿子就罢了,为何要这般污蔑儿子!”
“哦?我知道,作为我的儿子,你却一直看不起我做的一切。”母亲轻声地说,“可阿娘却觉得奇怪,祁儿你这样看不起阿娘,你说我是婊子、娼妓,可你却穿着最好的丝帛,吃着最精细的食物,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这个阿娘给你带来的一切……”
祁觉得自己好像被扇了十几个耳光,母亲虽然一贯严厉,但从未如此赤裸裸地鄙夷他。
母亲的话丝毫不留情面地撕去了他身上华美的伪装,暴露出一直未曾面对过的内心深处。仿佛赤裸裸站在人潮之中,让祁恨不得顷刻间死去。
“我没有!我没有……”他神思大乱,只能这样不断地重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减去心中的耻辱,才能让自己坚信,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你没有?”母亲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那么,给我看看,我这个一直自命不凡的骄傲儿子,陈的公子。若是没有了我的庇佑,你能凭借着自己,活下去么?”
祁的瞳孔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窘迫、心虚、愤怒,以及自己从不敢面对的懦弱面被揭破的耻辱,让他头脑一热当即做出了承诺:“试就试!”
祁第一次身着麻衣,那粗糙的质感让他全身又疼又痒,他看着宅邸的大门被缓缓合上,到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惊觉——他真的,被母亲从家中逐出来了。
失落和离巢的害怕,瞬间从心头划过,又被他狠狠地压下去。
他转过身,心里想着,不就是依靠自己活下去么!这普天之下的百姓,谁不是依靠自己活下去的?
他要让母亲看到,他不但能活下去,而且会活得很好!到时候,再没有人能说他是个卑鄙的、依靠母亲出卖自己而活下去的小人。
他不是鄙夷母亲又依赖母亲庇佑而活下去的小人,他只是受不了母亲做的那些不光彩的事情罢了。他这样对自己一遍遍地重复,而后,毅然地踏出了第一步。
“岚,我这心里,可真是没底啊……”
幽暗的封闭房间里面,璧夫人轻柔地叹息着:“可我再不逼一逼他,只怕祁儿就要废了。”
“夫人正是紧要时刻,不可太过伤神。”岚平淡地说完,拿起曲颈大壶,往巨大的木桶里面添加液体。
那猩红的液体入水,璧夫人身上,沉浸于水中的华美曲裾猛地颤动起来,好像活起来一般,疯狂地扭动,贪婪地吸吮。璧夫人整个人显得苍白干瘦,而后又随着曲裾的静默,变得美艳而神采飞扬。
5
祁顶着烈日在大街上走了许久,带着冲动出门的结果是,冷静下来才骤然发现,夸下海口之后,他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酒肆的打杂,路边的苦力、商贩的走卒,还是别的?
不,他是个公子,怎可以做这些低贱的活?
可是若不做这些,一时半会儿祁真的不知道,要如何赚到钱,活下去。
他正在焦灼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这熟悉的、带着戏谑的声音。
“哟,‘公子’祁,你这是去哪儿啊?”
祁全身僵硬了一下,就想要离开,却被人阻住了去路。
“听说你的母亲病了?”宜公子笑着,突然靠近他,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好像有个文士,最近一直往你家跑,难道婊子也有情,你母亲她,跟那个穷文士搞上了?”
祁怒极,他握紧袖底的那把匕首,整个人都在颤抖。
宜公子得意而猖狂地大笑,转过身对跟随自己的人说:“可怜的陈王,堂堂一国之君,却被人戴了无数绿帽子……啊!”
他突然瞪大眼睛,紧跟着,宜公子身边众人也惊呆了。
他握着那把匕首,而此刻,那把匕首正深深地扎在宜公子的身体里。
“杀、杀人了……”
祁全身一激灵,猛地回过神来,他往后退一步,呆愣了几秒,而后飞快地发足狂奔……
我要死了!他摔倒了无数次,躲进丹阳城各个偏僻的角落里,紧紧地握着他的匕首颤颤发抖,不断地想着:我要死了。
一个敌国的质子,伤了楚得宠的公子,他不能被抓到,如果被抓到的话,一定会马上被处死的!
他狼狈地逃着,被流浪狗咬过,因为饥饿而昏倒过,身上的干净麻布衣服已经变成了杂乱斑驳的色调,一头长发已经肮脏得打结,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乞丐。
一个饥饿的、狼狈的、虚弱的乞丐。
他缓缓地走在日暮之下的丹阳,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倒在了一个破旧巷弄的角落。
而后,彻底失去了感知。
码头上瘦弱的年轻人,扛着巨大的包裹,摇晃了两下,而后因为一步不稳,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尘土被扬起来,一旁的主家的豪奴大怒,飞快跑过来,破口大骂:“谁给找了这么个瘦鸡崽子搬货的!伤了我主人的货物,我看你们谁赔!”
负责的人没好气地走过来,踢了那年轻人一脚:“滚滚滚!”而后想要再对耀武扬威的豪奴说一些巴结的话,豪奴却不依不饶,挣脱了劝解的人,非要揍年轻人一顿解气。
喧闹之中,少年人却一丝都没有跪下求救的眼色,反而轻哼了一声,说:“狗仗人势。”
豪奴大怒:“找死!”而后猛地一脚,把这少年人狠狠地踹出去,远远地摔在刚才丢在地上的货物包裹边。
“不过是一只狗罢了,居然也敢看不起我……”那一身狼狈、发髻都打结的年轻人,像是疯了一样,从地上爬起来,居然冲过来,想要殴打这奴仆。
可那豪奴起码比他壮了两三倍,见他居然还不怕死地冲过来,顿时起脚,一脚狠狠地把他踹翻在地,而后又是几脚。
直到年轻人被踢得不能动了,那豪奴才猖狂地笑,一脚踩在他的脸上,然后狠狠一口浓痰,唾在他面上。
“你!”年轻人拼力挣扎,眼睛里冒出盎然的杀意:“你找死!”
“我找死?”豪奴狂笑,“我今儿让你知道,什么叫找死!”
而后他还要再做什么,却被赶来的人拦住了。负责的人可不敢让这里真的发生命案,虽说这些豪奴仗着主人,可以枉顾人命,但是他们都是穷苦人,这少年人性子虽然倔,但也不敢让他随意横死。
劝解了很久,那豪奴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剩下这群一起做工的人,一个个摇头叹气,说他年少气盛,不知收敛。
那年轻人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轻轻地握紧了怀中的匕首。
“我会杀了你的!”祁握着匕首恨恨地想,“上苍可鉴,若这一生有机会,让我为人上之人,让我得到属于自己的一切,我这辈子,绝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把脚踩在我的脸上!”
他伸手一点点擦掉脸上的浓痰,眼里的柔软和胆怯,已经完全被愤怒和杀意一点点吞噬。
璧夫人找到祁的时候,祁正在秋日的长空下搬着沉重的包,一步步,咬牙从装载货物地方走到车旁,一遍遍地重复。
汗水从他不再白皙的脸庞流下,在日光的照耀之下,昔日养尊处优的公子,跟一起搬动货物的苦力一样,赤着上身,满身大汗。
装完货物,他在一旁的摊位上,拿出一个钱去喝一大碗水,然后大口大口吃那一碗颜色浑浊的粥。
那粥是祁的仆人都不会喝的东西,稀拉拉的,掺杂着没脱去的谷皮和砂砾,看样子就难以入口。可他竟像是习惯了一样,几口就喝完,然后沉默地坐在一边闭眼休憩。
他看上去就像是这普通苦力的一员,有粗糙黑黄的肤色,和饱经风霜雨雪的沧桑神态。只不过几旬,那个柔软怯懦的小小少年,早已脱胎换骨。
“晚上接公子回来,务必小心。”街角处端坐车内的璧夫人轻声吩咐完,转身离去。
祁完全没看到,“大病初愈”的母亲,不但肤白如玉,且脸颊飞红,身着黄黑点纹的直曲,却丝毫无法阻挡那有如三月桃花的娇艳气息。看上去,比之当年,竟是更加妍丽了一些。
6
祁看着母亲整装出门。
端庄肃穆的直矩已经被换下,变成层叠的深衣,娇嫩的颜色,被斑斓地搭配起来,配上挽高的发髻。
眉眼弯弯,唇红如血。
“母亲。”祁看着壁夫人在岚的搀扶下,走出院子准备出发。
他站在墙根之下,犹豫地唤了一声。
“祁儿,”壁夫人回头看他,尽态极妍的美人,一贯的雍容之态,只是眼里满是风雪和怅惘,“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以后要记住,万事,谋定而后动。”
说完,那曳地的燕尾款遣而行,最后消失在后门的黑暗。
听着车辙之声远去,祁站在墙根下,楚的弯月躲在翻滚的云后,模糊而阴柔。他大口大口地呼气,整个人好像随时会碎裂的风箱。
那一晚,他一直站在那里。他脑子里面是码头被人欺压的情景,还有家仆接他归家那一刻的愕然和心底的无法忽视的欣喜,而后转化成见到母亲时候,失败的羞耻。
那些画面,如同走马观花,不断地在他脑子里面掠过……
直到天色发白,那车辙之声慢慢回来,他整个人才慢慢地感觉到肉体的感觉回归,他飞快地奔跑,在最外面的大门等着。
壁夫人被人扶着下车。
她发髻散乱,整个人虚弱无比,半躺在岚的怀里。
祁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但是,那一定是他不想知道的。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行人进了小院,才猛地发现,夜深露重,他身上、发上,不知何时,已经被露水染湿。
母亲是为了他出门的。扎在宜公子身上那一刀,岂是轻易能了结的?
他一时意气,却又再次累及母亲……他好像,一直都在拖累她。
而后,猝不及防的,他们启程离开丹阳。
六年的质子生涯,就这样仓促地结束,就如同八岁那年,被选为质子时一样。
祁不太明白这骤然的结束是因为什么。那天下午他扎在宜公子身上的那一刀,母亲连日以来的周旋,还有他在院子里面听着车辙之声的日子,似乎都如梦幻如泡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淹没。
有风声隐隐传来,是一位著名的文士,言谈之间,说服了陈的贵族,说服陈王用财帛赎他们回去。
听说,这位才华横溢的文士,亦是母亲裙下之臣。
结果到了最后,美貌是比匕首或剑还要锋锐的利器,几乎可以无所顾忌,披荆斩棘。
看着丹阳城越来越远,祁握着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心里空落落的。能够回到陈,是做梦都无法想象的好事。可此刻百种滋味上心头,却又无法言说。
他不由想起那些在码头上做苦力的日子,烈日之下的劳作和汗水,带着砂砾的粗糙栗米粥……他曾在那个时候,觉得生活并不会更坏了。
是的,他长大了。离开陈丘的时候还有母亲的怀抱,而离开丹阳的时候,他只能自己一个人坐在独属于陈国公子的车中,看着漫天大雪,看着漫天雪白。
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已经坐在回陈丘的车上,为什么又会开始惶恐起来呢?就好像八岁那一年的惶恐与迷惘,从未曾消失一样。
他并不知道,成长从来不是一刻的阵痛,而是长久以来,与自己的搏斗和厮杀。
丹阳城并不只是留下了母亲与他的耻辱,也留下了他成长的岁月。
对母亲的怨愤早随着那些日子的惊恐和劳累,和在墙根下看着她盛装出行,又孱弱归来开始,慢慢得到开解。祁突然就有些懂了,母亲当年陪着他离开陈丘的时候,其实可能早已预料到自己将要面对些什么。
她是有预谋的。亲手把自己推入泥沼,只为了让他得以保全。
丹阳留下的,更多的是祁对于自身无能为力的耻辱、愤怒,更多是的那几日无人知晓的黑夜之中,蹒跚独行的少年,带着惊恐、绝望,和对自我的鞭挞,审视,带着自我的厌弃和放逐,还有……
那只有月亮才知道的,车辙之声响起的那一些夜晚,他无数次目送母亲离开,又无数次目送母亲回来……
压抑在内心深处,翻涌的戾气和无能为力的痛苦,化成刀子和爪子,一片片地割着他的皮肉,吞噬着他的骨血。
都道别了。
他回头,丹阳城已经看不见了,满天地只有纷飞的大雪,绵延无际。
他终于离开了那座丹阳城,可这六年来他无数次梦到过的陈王宫,却并未如他所期待的那般欢迎他的归来。
陈王甚至未曾想要召见他曾经的爱姬和孩子。
璧夫人不再被称为夫人,而是璧姬。
十四岁的祁并未太过在意这一切,六年的质子生涯,令他学会不去探究,那些口耳相传的风言风语,那些打量的目光后隐藏的秘密。更重要的是,他长到十四岁,第一次有了名师教导。
那十几日在丹阳度过的做苦力的时光,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弱小,让他明白了民生艰难。名师在侧,耐心教导,他第一次如同渴水的人饮琼浆玉液,疯狂地学习,不断地学习。
文治武功,弓马骑射,他无所不学,无所不纳。他想要强大起来,他必须强大起来。
因为,他已经不再是质子,他是真正的公子。就算不能成为太子,不能成为陈下一任的王,但是,他以后也必将拥有自己的封地,必将被人尊称。
他不会再是那个依赖着母亲活下去的卑鄙小子,不会是闯了大祸之后需要母亲奔波劳累的弱者。
甚至,他很有可能,去和平庸的长兄竞争,得到那个位置,让母亲也能以他为骄傲!
他志得意满地想着、努力着,甚至忘了,这几年之间,他和母亲,一直未曾真正地和好过。
然而,他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母亲死了。
7
大家都说,璧姬是死于疾病。可祁不信。
因为,不久前祁才看到,陈王曾举着剑想要杀了母亲。
直到那时他才终于明白了陈王的冷漠,明白了那些打量的目光背后隐藏的恶意。
他们母子在楚为质多年,王宫内丝丝絮语,在有心人士的推波助澜之下,璧姬如何利用美色在楚国风流快活的传闻,早传遍了整个陈王宫。
可是到了璧姬的院落,当璧姬摘下帷帽的时候,杀气腾腾的陈王惊呆了——昔日美貌的璧夫人,脸上横七竖八,都是伤痕。
伤口已经结疤,颜色发暗,分明是早已愈合多年的旧伤。
“璧姬,你……”陈王只说了几个字,璧夫人脸上的泪水就顺着可怖的疤痕一路流下来。她面容已毁,看起来越是可怕,越是衬得那些流言如此可恶,如此恶毒。
“璧姬,你受苦了!”当时陈王丢下手中之剑,一把抱住了她。
美人虽难得,但在这王宫之中,却从来不会缺的。可一个美貌却又重情重义的女子,为了保住贞洁划花了自己面容的女人,怎么不比那些美人,更能令人打从心底怜惜?
她才刚刚用这惨烈的方式,换来了陈王的尊敬和爱,甚至,已经赢回了夫人的尊号。
能利用美貌令别人为自己挥剑的璧夫人,能决绝地向自己的美貌挥剑的璧夫人,怎么可能就这样简单地因疾去世?
祁不相信。
因此在母亲身边的奴仆被遣散时,祁留下了岚。
他相信,这世上只有岚才能知晓,璧夫人脸上为何会有那些陈年疤痕,甚至连璧夫人真正的死因,恐怕都只有岚知道。
岚很快就被分派到他身边,还是那副样子,半张脸是可怖的疤痕,另半张脸,却是巧夺天工般的美貌。
她似乎丝毫没有因璧夫人的去世而感到悲伤,看到祁的时候,还是一身的淡然气度,身上还是那一身刺眼的红。
“你竟敢在宫中着红色,你不知道我母亲才去世么!”
大红是喜庆之色,除非婚嫁,极少有人穿。而岚在平日行为怪异点也就罢了,但是在璧夫人丧期之中,居然还如此大胆穿红,简直是挑战他身为人子的底线。
“你看到我穿着红色?”岚有些奇怪地问。然后却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她虽未笑,但眼里和语气都透着一抹奇异的轻松和诱导,“你既然看得见我穿红衣,你心里定然有恨。”
“我当然恨。”祁怒极,母亲骤然的离世,早已让他快要崩溃,“我母亲一直把你奉为座上宾,你却如此不尊重她!”
“不,你恨的,是你自己没用,保护不了你的母亲!你甚至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所以她才只能选择自己划花脸,选择自己去死,就为了能让你好好活下去。”岚冷冷地回答。
“你胡说!”祁怒极,指着她大吼,“你给我滚出去!”
岚转身,一贯的平淡傲慢,缓缓离去。
祁重重跌坐在榻上,心里恨极。
他无法反驳,他知道的,岚说的是实话。
他太急功近利了。他忘了收敛锋芒,忘了这里虽然是陈王宫,但是其实跟在楚国一样,伏满了各种危机。
受到压力的长兄开始频频找他的麻烦,但是祁不怕,当日在楚受到的嘲弄和殴打,还有一切暗杀、谋害,与那些比起来,长兄的手段都还太过稚嫩。
但他忘了,长兄的手段虽然稚嫩,他的身后,却有跋扈且老谋深算的君夫人。当年能把受宠的璧夫人的儿子送去为质子,君夫人的手段不可谓不狠辣。
璧夫人才回来不久,陈王宫内便谣言纷纷,那流言是谁传的,不言而喻。他们才回来,就已经被这样忌惮,他不知收敛锋芒,受到威胁的人又怎会容忍他展现自己的锋芒?
于是,璧夫人死了,很快被下葬,也很快被遗忘了。
王宫之中,最不值钱的,大概就是人命了吧。
而祁,得到了身边的老师的夸奖,有谋才、通书史、善骑射,看上去风光无限的公子祁,即便跟当年在楚的质子已是两个境遇,可本质上,他还是那个躲在母亲裙后,一脸惊恐和无能为力的八岁稚童。他依然什么都无法改变。
他甚至还没跟母亲说过自己的梦想;他甚至还来得及没跟母亲说,他其实早在那些独立月下的夜晚,深深地明白了母亲的艰辛与不易;他甚至没来得及跟母亲和好,没有告诉母亲,他希望母亲以她为傲,希望自己能为母亲挣来无上的荣耀……
祁伏趴在地上,隐忍地、压抑地,低声在这陈王宫室的凄冷角落轻轻地哭出声来。
他这辈子,这一生,就算将来成为天下最荣耀的人,可他到底是一辈子都对不起那个,为他经历了一切人间炼狱和生活磋磨的女人……
陈的月和楚的月一样,都是冷漠而清亮。那冷冷的月辉透过窗,照耀在伏趴在地上哀哭的稚子,像是郁在胸口的一口闷伤。
8
他要活下去,要活得比天下所有人都长久和荣耀!
若是长兄上位,这么多年的明争暗斗,他可能根本不能平安活到有自己封地的那一天。
君夫人越是要他死,越要是他老实,他越是要活下去。不但要活得荣耀万分,他还要让天下的史册,都记得他和璧夫人的姓名!
他确实有这样的机会。
陈王虽然不想追究璧夫人的死,但也并不是代表他真的愿意事情再一次闹大。为了安抚祁,他开始亲自教导他。
“祁儿,日后行事要记住,谋定而后动。”母亲的话语在祁的脑海之中不停地回响。
再慢一些,再克制一些,祁不断地用母亲的教导,来压抑自己内心深处翻滚的痛苦和疯狂。
他做出一副濡慕的样子,把陈王哄得开心无比,觉得在这个聪颖却也稚子之心的儿子身上,找到了多年未曾找到过的亲情。
王太后也很喜欢这个命运多舛却天资聪慧的孙子,总是宣召他去讲些趣事逗趣,长兄和王后咬碎牙齿,又出了一招。
君夫人打算让长兄与王太后的外孙女,端华公主的长女阿灵定亲。
局势再一次微妙起来。
但能否与阿灵定亲,看的,不只是王太后与端华公主的意思,还有阿灵自己。身为王太后的外孙女,公主的女儿,她自身的意志也是无法忽视的。
祁想得通透,见招拆招。
于是在阿灵再一次进宫探望王太后的时候,他掐准了时间,去拜访王太后。
阿灵是个样貌秀丽的少女,浑身看不出天之骄女的飞扬跋扈。她巧笑倩兮,欢快地与王太后聊一些日常的趣事,逗得王太后开心无比。
祁坐在一旁顺口接上几句,让气氛更加热烈。
而后,王太后乏了,两人一起告退,走出王太后所在的院落,刚才还低眉顺眼的女孩猛地挑起眉,厉声说:“谁准你刚刚抢我的话的?你这个丹阳来的丑八怪!”
温柔和睦的假象瞬间被打破。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女孩的话让他提紧了心思,却在下一刻又重重松了口气,“你是想在外祖母面前和我争宠么?你死心吧!外祖母肯定最喜欢我!”
“公主聪明伶俐,肯定招人喜欢。”祁笑着,很有风度地说。
“那当然,”阿灵得意一笑,然后看了一眼他,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里面,都是赤裸裸的嘲笑和鄙夷,“我又不是你,又土又丑,你穿的这是什么?我们陈的乞丐,都不会穿得这么难看!”
这就是阿灵。
一个口无遮拦的骄傲女孩。
别说喜欢,她对他完全是高高在上的,甚至是鄙夷的。
和阿灵在岔路分别,看着女孩叽叽喳喳地远去,还在毫不掩饰地批评自己的衣着和样貌是如何的土气难看,祁的眼里都是深重的阴霾。
原来,走到最后,不只是才能和骑射本领,不只是定邦安国之道,连他们的穿着打扮、样貌养饰,都是走向顶端的筹码。
世人皆爱美色,无论男女,若是颜色稍好,就占了无数的先机。璧夫人用自己的美貌,保证了他们母子六年的安然无恙。公子鲍甚至因容貌得到王姬的爱慕,赢得了王位。
难道,要到此为止了么?
一切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么?
他不甘心,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花费了那么多心思,甚至连最爱的人都已经成为这血腥成长道路上的献祭。到了最后,他最不愿意去在意的容貌,在楚独立月下时曾让他觉得可悲可悯的美色,竟可以决定他们最后的输赢吗?竟可以决定谁会被狠狠地踩在脚底吗?
叫人怎么能甘心!
“我可以帮你。”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清丽却冰冷的声音。
祁转过头,瞳孔紧缩——岚身着大红立领矩裙站在阳光之下,一半脸貌美如花,可另一半原本是丑陋疤痕的地方,覆盖了整整半张脸的金色面具。
那面具大约是纯金制作,上面巧夺天工地雕刻着极为繁复的缠枝花纹,看上去又妖异,又魅惑。
她轻启红唇,轻声问:“我可以帮你,得到这个女孩的心。”
“你要怎么做?”祁也很快镇定下来,反问她。
“你的母亲曾经用过这个。”岚拿出一个小小的玉盒,然后简直如同仙法一般,从那盒子之中缓慢地抽出一层如烟丝罗,轻轻一抖,竟是一件外披的薄衣。
那薄衣看上去是完全透明的,只有边角之处,细密地裹着大红色的边,上面绣着繁复的金色绣纹,看起来就觉得奇诡之极。
“这是……衣服?这又有什么用?难道是巫蛊之术么,穿上它就可以让阿灵喜欢上我?”祁非常不解。
“你可以把它看做一种妆点自己的东西,”岚轻声回答,“穿上它,会让你变得风流倜傥,让你看上去温柔可亲,俊秀无匹。你可以和你的长兄公平竞争,不,你会首先赢得阿灵的芳心。”
祁先是不可置信,接下来是愤怒和抗拒:“别再说了!身为男儿,顶天立地,怎可做妇人之态,以这种魅惑之术取胜!”
说完,他一甩袖,生气地离开。
“烟罗,你被讨厌了。”岚对着那薄衣说了一句,而后轻柔地把它放进小小的玉盒。薄衣窸窣钻回玉盒,岚盖上盖子,脸上勾起一抹浅淡的轻笑。
9
一大早,祁就被陈王呵斥,跪在屋外,反省近日所做的错事。
一切都是借口,哪里是他真的做了什么事情?只不过是王宫内,又开始出现了璧夫人当年在楚国之时,与无数贵族有私情的传言。
这一回,那深藏幕后的人,或许是买通了昔日母亲身边的亲随,掌握了更多的“证据”。有很多连祁都不知道的事情,细想起来,却能跟母亲往日的动向有所契合。
祁听着熟悉的脚步声靠近,绷紧了背脊。
那脚步声在身边停下,长兄带着奚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阿祁,父亲又生气了?”说罢又假惺惺地安慰,“别怕,等会儿我去哄哄父亲,好歹一个公子,也不能一直如同奴仆一般跪在这里嘛。”
说完一声轻笑,示威完毕的公子诌,转身进了内室。
祁紧紧地握住拳头,一点一点,指甲深深地陷入了肉里面。
“祁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以后要记住,万事,谋定而后动。”母亲一袭曲裾,款款立在楚国的月下,不断地对他说话。
谋定而后动、谋定而后动……
可是母亲没告诉他,这个‘谋’若是遇到了阻碍,他又如何去做出两全的选择?
他……只怕是不能犹豫了。
祁跪在地上,脑子里面都是绝望。长兄公子诌已经与阿灵见过几次,好像两人相处得还不错。
他知道,如果再不做出决定,别说下一任的陈王、别说封地,他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多久了。
而且,早已入土为安的母亲,只怕也要被人曝晒在日光之下,被当做一个耻辱、一个笑话。他和母亲都会被永生永世钉在耻辱柱之上,在口耳相传中,成为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必须做出选择。
“你可真的下定决心了?”岚站在一边,问面前的祁。
祁看着岚手上那水润明丽的玉盒,犹豫良久,下定决心:“是。”
盒子被青葱手指打开,勾出那件如烟如雾的薄衫,岚轻轻一抖,把那薄衫架开。
祁早已脱去了上衣,此刻赤裸着,缓慢地把自己套进去。薄衫轻柔地附着在身上,他还未说话,猛地全身一震——好像被无数尖锐的倒刺刺入,好像放大了的麻布的触感。但是比那感觉要痛上一百倍、一千倍。
他大口地喘息,只觉得皮肉下的血液和骨髓都被贪婪地吸吮,疼得额上很快冒起大颗大颗的汗珠……
饶是他这几年来心性坚韧了无数倍,也抵不住这千刀万剐一般的疼,他闷哼一声,无力地往空中抓挠了一下,而后是凳子被打翻的声音。
他疼得喊不出声,无声地在地上翻滚,疼得死去活来。
岚在一旁冷眼看着,陈的月亮可真美啊。月下那疼痛的、扭曲的脸,看上去,犹如血夜的罗刹恶鬼。
他像是被拂去了一层灰的物品,露出了崭新的光华。
“这、这……”铜镜有些模糊,天色已明,祁瞪大了眼睛,看着铜镜里面模糊的人影。
他少时虽养尊处优,但后来几经磋磨,平日又疏于养护,且长于敌国,性子一贯沉默,相由心生,平日看上去,不免失之阴鸷,并不讨喜。
可此时再看,整个人却好像都被光晕照亮了一般,一扫令人不舒服的阴鸷气息,反而散发出矫健又英气的少年气势。
“这样神奇的东西,我要拿出什么东西与你换?”到底是被无数大儒教导的公子,思绪之敏锐,比之小家小户的女儿们,要更精准和直中要害。
“你的时间、血肉。”岚语调轻柔,好像地狱的使者前来诱惑生人,“每一轮月圆月缺,你都要心甘情愿地、不断地经历刺骨之痛,供养血肉、香露,来换取烟罗带给你的一切。”
“我母亲,她知道么?她……也是这样的么?”祁的声音微微颤抖。
“当然。不止如此,她还知道她快要时日无多了,否则你以为,能在楚平安护你长大的璧夫人,会那么容易被人暗害么?”
只可惜,这个保护王儿离家六年的母亲,这个容貌倾世却甘愿亲手毁去的女人,终究是输了。输给了漫天的流言蜚语,输给了不愿意追究的昏聩君王。
璧夫人为了祁赌上性命的一注,到底是输给了人心。
祁深深呼一口气,带着低低的颤音,轻声地说:“谢谢你。”
“想知道你母亲心甘情愿穿上烟罗之前,对我说过什么吗?”岚突然说。
“她说,她没有能力举起剑来保护你,所以她只有用美貌,来让无数人为她挥剑。”
说完,岚静悄悄地退下。
“我知道,”祁抚摸着铜镜的花纹,看着模糊的自己的容貌,轻声说,“我知道的,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她这么伟大的母亲了。”
少年人看着窗外,模糊的铜镜照着他的脸,他眉眼开阔,身长直立,看上去,有了丝君子倾城的风采。
10
阿灵和公子祁越走越近了。
端华公主和君夫人已经在商议阿灵和公子诌的亲事,可阿灵本人却没心没肺,整日与公子祁饮宴游乐。
他们一起把臂同游,去划船、看花,流觞宴饮。公子诌开始还一起前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渐渐没了踪迹。
传闻公子诌有了心仪的美人,传闻公子诌在追求他家好女,可是阿灵毫不在意。
她原本觉得丑丑傻傻的公子祁,竟是那样好玩的一个人。不但知道很多民间趣事,还会在雨中为她舞剑,会带着她看最喜欢的花林,会把她簪花而笑的一幕记下来,连夜画成画像送给她。
她才说一句很喜欢梅花,没几天,他自己用梅枝雕了粗糙的梅花簪子。
一个用剑的公子,为了她,笨手笨脚去雕一支簪子。纵使满手的伤口,也从未在她面前邀功。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阿灵想,我不能负他。
于是之后,阿灵就被禁足了。
王宫之中,大家都被禁言,不准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暗地里大家都在悄悄地说,阿灵喜欢上了公子祁,不喜欢公子诌,所以她跟端华公主说,她不要跟公子诌定亲。
端华公主怒极了,这样的话怎可以胡说。何况,嫁与不嫁,到了这个时候说,那之前投入的一切,岂不都是白费了?
于是生平第一次,一直被宠爱的阿灵,被禁足了。
她哭泣不止,闹着不吃不喝,就是不愿意松口。从小到大从未被拒绝过的天之骄女,偏偏在人生最重要的时候,第一次尝到不被纵容的感觉,让她几近崩溃。
但是祁似乎也并不好过。听说祁快要急疯了,祁去求了祖母,祁甚至愿意抛弃一切,只为了跟阿灵在一起。
甚至连君夫人都不再说些什么,长兄公子诌也似乎一副不愿意插手的样子——他之前与阿灵定亲,就是为了稳固自己的位置,若此刻祁愿意为了阿灵提早去封地,那么,他们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可端华公主和王太后根本不松口,身为王太后的外孙女,身为公主的女儿,阿灵从小到大倍受宠爱,就是因为,在王太后和端华公主的期望之中,阿灵必须是下一任的君夫人。只有这样,王太后的家族、端华公主的富贵荣耀,才能继续延续下去。
阿灵并不知道这些。
等她知道的时候,公子诌出了大事——他与骊姬私会,被当场抓获。
骊姬被赐死,君夫人苦苦为公子诌求情,最后王命公子诌出宫游学。
公子祁,瞬间也就变得炙手可热了起来。
与阿灵的婚事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开始操办了起来,阿灵快乐极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祁却没有一丝喜悦之情。他和岚坐在院落的台阶之上喝酒,看着整齐的院落,斑驳的树影,言语之间,甚至有些淡淡的冷漠:“有什么好喜庆的,她喜欢的不是我,我喜欢的也不是她,只不过,她是在做一场美梦,而我是清醒的罢了。”
“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岚看他一眼,“喜欢不喜欢的,那是你们的事情,我不懂,也不感兴趣。”
祁就收了话,继续看着天空之中的满月,心里静静想着——当年的母亲,是否也曾爱过父亲?
听说母亲出身并不高,只是小官的女儿,被进献给父亲,从而获得了宠爱。父亲当年那么宠爱她,甚至令人称她为夫人。
母亲当年,其实可以舍弃他、送走他,一个在异国他乡的公子,死了便死了,凭着母亲的受宠,完全可以再生一个儿子。
这样,她也不会受苦,也不会被人耻笑,被命运玩弄,被人侮辱。
甚至,还被自己保护的儿子鄙夷。
她完全可以养尊处优地留在陈,继续当她倍受宠爱的夫人,不用周旋于楚的贵族之间,费尽心力,只希望保住儿子的性命。
“……我是她的负担。”祁轻声但肯定地这样说着,攥紧袖底的匕首,狠狠地灌了一口酒,而后说,“我毁了她一生。”
11
第二年春,公子祁大婚。
一年后,陈王薨,公子祁即位。
又三年,太后薨,陈王祁扫清外戚势力,于加冠之年,彻底掌握所有势力,令行禁止,所指之处,再无掣肘。
是年秋,连斩史官,逼迫改写史册,并大肆修改事实。在史书记载里面,璧夫人是真正的王后,她出身世家,善歌舞音律,熟通文墨,一生与陈王举案齐眉。
而后,罢黜主和派官员,大肆兴战,陈国日益强盛。
两年后,陈王祁发兵丹阳,灭楚。
那一天,他穿着粗布衣服,散发,拿着几个大钱,走向昔日的码头。
战乱之后,这里没有货物,也没有停船,只有满地的断壁残垣、鲜血,和未曾来得及收捡的尸体。
有战士的,也有普通平民的。
陈如同闪电一样攻破了丹阳,这里的人们甚至未曾了解到发生了什么,城就已经破了,死亡就悄然来到身边。
祁看着这满是尸身的码头。
他冷漠地绕过那些地上伏趴着,或者是仰躺着,死不瞑目的尸体,缓慢地继续走。地上的尸体,有那曾经殴打过他的老工人,有曾经把他踩在地上的监工,也有收留过他的码头老板。
而楚王宫之中,有侮辱过他的宜公子,有高高在上的凌瑢君,有所有让昔日母亲不得不周旋的贵族们。
他们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静静地,被他一一踩在脚下。
12
王祁,薨于而立之年。
后世记载,陈王祁在位之时,陈的国力到达鼎盛时期,兼并五国,成为当时最大的国家。他不但是个优秀的战略家,而且据说是个风度翩然的美男子,民间关于他的种种传言,令人遐思。
只可惜,他一生子嗣不丰,对后宫的极度不重视,让他临终时竟找不到优秀的继位人选,导致继位者极其昏庸。
他死后极其哀荣,那些铭刻史册的丰功伟绩,直至千世万世之后仍被人不断传颂。
然而无人得知,王祁弥留时仍在对身旁的岚哀声倾诉:“我这一生,杀了很多人,打下了偌大的疆土,为母亲追封了无数的尊荣,可我这一生……这一生,这脸、这身体……早不是我的了。我不过是这烟罗衣下的一捧土,一具供养它的血肉烂泥罢了。”
祁苦笑,那张并未被时光染上风霜的俊美脸孔上,尽是涩意:“我心中真正想要的……”
他曾以为,八岁那一年,他想要留在陈丘不去做质子;十一岁那一年,他想保护母亲不受侮辱;十四岁的时候,他想把所有看不起他的人踩在脚下;十六岁的时候,他想要那个心高气傲的少女,爱上真正的他。
可是,生活总是推着孱弱的他不断地往前。他拿起了手中的剑,踏上一条血腥的道路,他以为是他掌握了生活和命运,可是临到头来猛然发现,最爱的人都为他的前行而倒下,他最想要的,都早已经走远了。
而到最后,他功成名就,躺在床上即将长眠,他才真正知道——
“我心中真正想要的,是母亲陪着我,就算是穿麻布衣服,就算是吃不饱穿不暖……什么公子大王,我只想做个普通人,平凡的父母,平凡的妻儿……”说到这里,他猛地赫赫喘气,还有未曾说出口的梦,就这样仓促地永远被咽下了。
唯一残存下来的,最终伴随他入棺长眠的,只有即便年岁渐长,都不曾丧失威仪和风采的皮囊。
戴着半张金色缠枝花纹面具的女子,低头默默地看着他,良久,探手轻声说:“烟罗,走吧。”
而后,窸窣声音响起,祁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腐朽,只有那轻软的烟罗衣,被岚轻柔抖了一下,盛放在小小的玉盒里。
“你穿着丝帛,你就是这陈最尊贵的公子。你要强大、坚定,你要谋定而后动,你要冷静而优秀地走到最高峰。”
华丽的衣冠,带给人自信和勇气,还有高人一等的信心和野心。
衣服是人们的遮羞布,是地位和身份的证明,也是人们的防具和武器。它更能从外表表达出你的喜恶和选择。
可是,真的是你选择了这些衣冠,还是,你早已变成这衣冠的养分和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