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宅的外面有一条河。
河水清澈,河岸两边种着柳树,五月的垂柳看起来分外的绿,行走在岸边,尽管没有微风,五月初一——或者说封五,还是感到了一阵凉爽。
他就这样沿着河岸往前走。此时已是深夜,四周寂寥无人,只剩下天空繁星点点。但他依然走在柳树中,注意自己的行踪不会被别人发现。
他一直很谨慎,因为那个人告诉过他:如果你想要真正做到一件事,首先你就要保证自己能够活到有机会的那一天。
那个人说出来的话他一向会听,就像朱文崇拜他的父亲那样,他也很崇拜那个人。
他就这样慢慢的走,走了大概有三里路。此时四周的住宅已不像一开始那样高大威严,反而更多的是一些客栈和酒楼。这里还隐隐有一些灯光,夜色如此漫长,如果不做点什么,怎么能过的下去?
有时候什么都不做也会让人感到疲惫的。
封五没有走进任何一家酒楼,他只是静静的站在柳树下的阴影中。
明月楼是清河郡的老酒楼,在朱三老爷还不是老爷的时候,明月楼就已经是明月楼。只是潮起潮落,明月楼也经历了几番浮沉,虽然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却早已不复当年的气象。
前两年明月楼又换了一任新主人,新主人倒是有点想法,在酒楼的中央搭了一个台子,不唱戏,而是请人说书。
这说书人倒也是有些本事,说的都是一些平时没有听过的故事,倒是吸引了一批顾客。
今天晚上说的是一个叫聊斋的故事里面的一个,好像是说什么妖怪通过披一张画出来的美人皮来迷惑书生。本来这个故事就比较渗人,在经由这个说书人压低嗓子,放缓语调这么一说,下面的客人都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是又忍不住不听,只好一边骂那个说书人装神弄鬼,一边聚精会神听着后续发展。
不出所料,当故事讲到那个书生偶然归来,发现了画皮的秘密的时候,那说书人一拍惊堂木,说出了那句脍炙人口的话,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然后那个下颌留着一缕胡须,看起来像读书人更多像过说书人的老人家笑呵呵的拱拱手,也不顾台下客人的嘘声四起,随手接过小二恭敬递过来的,早已准备好的一壶黄酒,就这么迈出酒楼,施施然的走掉了。
客人们虽然骂声四起,倒也没有人想要做出点什么事,只是想着第二天来早点,占个位子,把这画皮听完,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以后就不捧这老家伙的场了。至于这是第几回做出这样的决定,那就不得而知喽。
老人走的不急不缓,就这么晃到了自己所在的勾栏。
勾栏是大罗王朝就有的东西,类似于宋知命前世的剧院,里面有说书人,唱戏的,耍杂技的和其他一些靠着客人的赏钱为生的人。
以前的勾栏里的人都是饱一顿饿一顿的,只是这几年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不知道有哪位大家可怜这些穷苦人,为他们写了许多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之前听的聊斋也是新出的故事之一。这些故事写的实在是好,吸引了一大批顾客,慢慢的说书人的地位也跟着涨起来了。不然要是在以前,老家伙敢这样不给面子,腿早就给客人给打断了,就这还得给客人鼓掌说打的好,不然赏钱就没有了。
老人轻手轻脚的往里走,其余人大部分都已经睡觉了,白天辛辛苦苦累了一天,晚上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休息为好。
走回自己的房间,轻轻地掩上房门,在黑暗中摸索到桌子上的油灯。老人正准备找找旁边的火折子,油灯就已经被点亮了。
封五就静静地坐在油灯旁边的凳子上。桌上摆着四个碟子,里面分别盛着花生米、酱鸭头,卤猪蹄和红烧鹅掌。
“这是咸亨坊的四小样?”
老人这是明知故问,除了咸亨坊,清河郡也没有别的地方能做出这么有味道的四小样。咸亨坊在清河郡也是小有名气,不同于别的酒楼,咸亨坊专门做那些穷苦人的生意,主要卖的都是一些便宜的下酒菜。虽然价钱不贵,味道却是十分讲究,所以很多大户人家偶尔也会前来光顾。店主姓孔,整天穿个破大褂,据说是个仕途不顺的读书人。也没人见过他读书,每天兜里揣一把茴香豆,靠在外面的墙角去给那些小孩讲故事,端的是十分洒脱。
“知道您晚上喜欢喝点,所以特地去买了些下酒菜。”
“咸亨坊这个时候还做生意?”
“我让他做,他就不能不做。”没有一丝骄傲的语气,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老人笑了笑,也没有问他是如何进入自己的房间的,就近找了张凳子坐下。从袖子里掏出那壶黄酒,给自己斟了一碗,美滋滋的抿了一口,然后旁若无人的开始对付这四小样。
封五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吃东西,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吃饱喝足,老人用袖子擦了擦,因为太着急吃东西,而沾了些许油渍的嘴。又晃晃悠悠的半躺在床上,慢条斯理的问道:
“今天晚上五月初一大人到小老儿的寒舍里来,有何指教啊?”
“我想要清河帮的所有资料。”清河帮就是朱三老爷创立的那个帮派。
“那些资料不是已经给你了吗?对了,忘了恭喜你,现在清河帮已经是你的了。”
“清河帮现在不属于我,以后也不会。他永远是属于朱文的。”
老人笑了笑,嘴角似乎带着一丝嘲讽。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很快转移话题问道:
“朱三老爷真的已经死了?”
“死了,小唐亲手杀的。”
听说是小唐出手,老人便再也没有怀疑——小唐做事一向很细心负责,无论做什么。
老人长叹了一口气。不同于眼前的这个小家伙,老人在清河郡已经生活了六十多年。他知道朱三老爷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在他真正成为老爷的那几年,清河郡的水都带着红色,那是鲜血染出的红。
但即便是那样的人,说死也就死了,老人不禁有一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朱三老爷虽然死了,但他确实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似乎是看出了老人的想法,封五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很多人都觉得封五会读心术,因为很多时候别人还没有提出问题,他就已经说出了答案。但封五知道这并不是读心术,这是封先生教会他的一项能力,据说叫做微表情心理学。
“朱三老爷在暗地里眷养了一批死士,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查出来,这批死士到底在哪里。”
“那你们现在也敢动手?”
“动手的不是我们,是他的儿子朱文,我们只是在帮助他的儿子而已。”
封五似乎笑了笑,灯光昏暗,老人又已经不再年轻,或许是看错了吧。
“清河帮是注定要传给朱文的,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但是朱文看不出来。”
“因为他一直活在他父亲的阴影里面。只要他的父亲不死,他就会认为自己始终是一个失败者。”
“虎毒不食子,就算是朱三老爷那样的人,也不会伤害自己的儿子。所以那拨死士从阴影里的刀,变成了朱文的保护伞。”
“朱三老爷确实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但他同样也有属于自己的弱点。只要找到这个弱点,我们就可以打败他。”
所以朱三老爷死了,死的十分有道理。
老人看着眼前这个脸色十分平静的年轻人,即便是做成了这样不容易的一件事,他的讲述也似乎并没有带什么特殊的情绪,好像这只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既然如此,你还要清河帮的资料干什么?”
“您总是会忘记自己的身份。”
封五没有回答老人的问题,而是说了这样一句似乎和谈话没有关系的话。
老人哼了一声,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掀开了自己的床铺,在床板上一阵摸索,然后就听得一阵稀稀拉拉的响动,桌子下面顿时多了一条地道入口。
封五拿着桌上的油灯,沿着黑漆漆的地道入口走了下去。下面是一个有两三间房大小的地下室,封五用油灯点燃了四面墙上的火把,地下室便有了光。
里面摆放的是大量的资料,是整个青龙会五月分堂这几年努力的成果。凡是在清河郡有些名望的人物,在这里都可以找到他们的资料。谁能够掌握这里,谁就能掌握清河郡一半人的命运。封五找到了记载着清河帮的资料,随手翻了翻,然后揣到了怀里。
地下室的中间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沙盘,是大轩王朝二十四郡的地形分布图,有意思的是,每一个郡的上面都摆放着一盏油灯。
封五开始点燃这一盏盏油灯,奉先郡,翼德郡,云长郡,仲谋郡……,一眨眼已经点燃了十五盏油灯。封五想了想,又缓缓点燃了代表清河郡的这一盏。
看着这一盏盏被点燃的油灯,封五好像看到了一条青龙在这烛影里缓缓地游动。他不禁想到了造就这一切的男人,那个始终隐藏在面具背后的男人。
大家都叫他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