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歌慢悠悠的道:“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离开的我这儿,你要将紫苏送去哪里?”
听她问这话,牙婆便掐着嗓子道:“嗨,您都说了让我给她找个好人家,我自是会放在心上的。”说着一甩帕子,“您叫我们回来就是想问这个,那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吧?”
顾云歌却没有让她们离开的意思:“那你自己先去找人家,等找到了再来告诉我,我同意了你再将紫苏带走。”
牙婆一听这话,笑容顿时便没了,拉长了脸道:“六小姐,按道理来说,这紫苏已经是我买回来的人了,她卖给哪个人家也是我说了算,您这般扣着人便没道理了吧?”
顾云歌闻言,便给半夏使了个眼色,后者从袖子里将卖身契拿了出来。
“你的人?”半夏斜睨那牙婆,“这卖身契上可写的清清楚楚,紫苏是我们明阳侯府的人,白纸黑字的,就算是官府来了也要认。”
牙婆瞧见那卖身契,才想起自己今儿开心之余只想着带走紫苏挣上一笔,竟然忘了把卖身契给收回来了!
这卖身契没收,那按照大齐的律法,紫苏的确是明阳侯府的人。
牙婆这般想着,顿时哭丧下脸:“半夏姑娘,虽说卖身契我没收走,但银子都是交付清楚的,您和六姑娘也不至于贪我这点儿银子,是不是?”
说话间彻底不见方才的嚣张气焰。
顾云歌将那牙婆的举动看在眼里,淡笑道:“罢了,没收走也是好的,省的再改一次,丫鬟我不想卖了,你的银钱等下去账房上支走,一文钱都不会少了你的。”
紫苏身子一抖,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看向顾云歌。
牙婆也没料到顾云歌出尔反尔,眼睛倏然瞪得老大:“六小姐,咱们这都钱货两讫了,您怎么就反悔了?”
“也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不想卖了。”顾云歌往椅背上一靠,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顾云歌说得云淡风轻,牙婆可急了。
她临来之前都已经跟那人打好招呼了,说今儿定能将紫苏带去,眼下顾云歌反悔了,她要怎么交差?
一着急心思便也乱了,口中来来回回念叨着:“不行,这都成交了的事,这不能反悔的,我的银子都给了……”
半夏不耐烦的打断道:“哎呀,我家小姐不是都说了吗,银子等下全退你。”见那牙婆不死心,又补充道,“再说了,卖身契是你自己忘了的,就别再纠缠了,等下拿了银子快些回吧。”
“不行!”牙婆焦躁的打断道,“紫苏我买走了,我要带走她!”
说着就上前强行拉人,紫苏身子一躲闪开了,牙婆还打算再要强拽,就听见茶杯和桌子重重的碰撞声。
“怎的,要在我这里抢人了?”顾云歌将手中的茶杯一放,面色沉了下来,“半夏,去叫护卫来将她打出去,这么时候我们明阳侯府都能让外人撒野了?”
“是。”半夏应了声就往外走。
牙婆见顾云歌真的生气了,立刻拦住半夏,连声道:“别,别去护卫,咱们有话好好说!”
半夏一把将她推开,冷哼道:“方才抢人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好好说’,现在瞧着我们叫护卫就急了?说,你为何一定要将紫苏带走!”
说来说去紫苏只是个丫鬟,为何这牙婆非要执意带走她?
牙婆犹豫半晌,苦着脸道:“我今儿来之前已经跟旁人说好了,将紫苏带出去后就卖给他,眼下空手回去如何交代?六小姐你就当行行好,将这丫头让给我吧,银子我可再补上些。”
紫苏听见牙婆这么说,身子一抖,抬起来的脸上满是恐惧:“谁?你将我卖给了谁?”说话间紧盯这牙婆。
那牙婆就忽然闭了嘴,一个字都不肯说,只是哀求的看着顾云歌。
“不可能。”顾云歌断然回绝道,“紫苏伺候了我这么久,自有一场主仆情分,我没道理知道前面是火坑还要将她推下去。”
紫苏闻言,将视线从牙婆脸上挪开,看向顾云歌的眼底露出感激。
牙婆急的都快哭了,但瞧顾云歌那软硬不吃的样子,最终一拍大腿道:“我说,要买紫苏的是盐课提举司的王提举,便是他看中的紫苏,我买了紫苏也是打算给他送去的!”
牙婆说完这话,顾云歌和半夏还没有反应过来,紫苏却是神色苍白的退后两步,再忍不住捂着脸哭了。
牙婆这才给众人讲起了此事。
紫苏她爹早死,娘亲早早改嫁,对紫苏也算不上好,前年开始就张罗个有钱人家将紫苏给嫁了。
有个死了老婆的老鳏夫出的钱多,紫苏娘看中钱财就想将女儿嫁过去,却被紫苏无意中知道,连夜跑到她舅舅那里。
舅舅也是个好心的,收留了紫苏不说,还托牙婆将她卖去大户人家,心道这样紫苏娘就不能逼着女儿嫁给老光棍了。
“当初在您买丫鬟前一天,王提举家也要买丫鬟,我就带着紫苏去了,那王提举便相中了她。”牙婆叹了口气,“可他那夫人是出了名的善妒,王提举又是个惧内的,当时就没敢留。”
“第二天我不就带着紫苏来您府上了吗,三夫人挑中了紫苏,我就把紫苏卖给了您,一回去就知道王提举派人去找我,要我在外面给紫苏寻个院子,说是要将紫苏养在外面儿当外室。”
这王提举的算盘打的也精。
半夏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那你就没说,已经将紫苏卖到了我们府上?”
“我说了啊,可那王提举偏生看上了紫苏,一直催着让我将人买回去呢。”牙婆有些心虚的说道,“偏巧我收到您的信儿,说是要卖紫苏,便先让人去跟王提举说了声,也先收了他的银子……”
其实她还有邀功的心里,想借着此事讨好王提举,以后说话也方便些。
半夏只想给这牙婆一个白眼。
顾云歌却看向紫苏:“这些天你魂不守舍,可是跟这件事有关?你知道王提举在找你?”
不然无法解释紫苏的异样。
紫苏听见顾云歌问话,擦了眼泪点了点头:“是,奴婢的娘让人递了话进来,说那王提举派人寻到我家,让我家人将我领回去,不然就要收拾我家人。”紫苏说着便有些哽咽,“我前些日子找门房的小厮帮忙,将小姐赏赐的银钱全都送回了家里,央求着我娘想想办法,于那王提举说说好话放过我,可我娘不理会,只一个劲儿的让我多送钱回去。”
她天真的以为用银子安抚住自己娘那边,王提举就得不到空子了,没想到他连牙婆都找好了,就等着将自己买了收做外室。
可她不想做外室,不想做这等见不得人的事!
“这什么王提举可真不是个东西。”半夏骂了一声,“光天化日的还有没有王法了,他一个提举就要在京城里喊打喊杀?”
顾云歌也有些疑惑,心道不过是个提举,紫苏也牙婆为何不早些言明。
盐课提举司主管大齐的盐运,是个能捞油水的肥差,可提举就是个从五品的官职,放在外面兴许算个人物,在京城就不够看了。
京城是什么地方?
权贵云集,王侯公卿,贵族世家最多的地方,四品以下的官员连上朝的权利都没有,一个区区从五品官员,为何让人如此畏惧?
“哎,这要光是一个提举,我也就不为难了,早点告诉您侯府,我不还能省了麻烦吗?”牙婆叹了口气,“可这王提举身份不一般,他是太后的娘家人,王家的人!”
顾云歌有些惊讶。
若说王家,那就应该是东太后所在的王家了。
东太后年轻的时候就是先帝宠妃,可惜入宫多年无子,便收养了当今圣上为养子,并且在众多皇子的夺位中,帮着圣上得到了皇位。
景帝登基后,封生母为西太后,养母为东太后,接着东太后便沉寂在宫中,每日吃斋念佛,不理世事。
其实大家都知道,根本原因是西太后性子霸道,而皇帝从心底更亲自己生母,东太后不愿意与之相争,所做出的退让罢了。
不过皇帝对东太后还是感激的,这些年对王家的人多有提拔,给的也尽是些个肥缺。
王家人应该也是得了东太后的话,平日行事颇为低调,凡事不出头,没惹皇帝的不快,于是双方相安无事这许多年。
兴许是怕顾云歌不懂朝中大事,牙婆特意解释道:“这个王提举不是王家嫡系,但也是旁系中比较能干的,所以才在这位置上坐了那许多年,他背后靠着的是太后,我们这等普通百姓,哪里能吃罪的起呦?”
牙婆最后一句话没说出来。
别说是普通百姓,就算是明阳侯府的三房,也不见得愿意跟王家相争,左右是个丫鬟,又不是什么大事,让了就得了。
早上几十年,如今明阳侯的父亲还在的时候,那是侯府最巅峰的时候,很得先帝信赖,手中也有实权。
自从老侯爷去世,明阳侯府就逐渐脱离的权利的最中心,如今也不过是京城的普通勋贵世家,权利最大是庶出的三爷,是个吏部郎中。
就这,怎么会去跟太后娘家叫板?
牙婆本以为自己说清此事,顾云歌便让她带紫苏走了,没想到后者还是一脸淡定,丝毫没有放人的意思。
牙婆没忍住催了一遍:“六姑娘,你就让我带紫苏姑娘走吧,王提举喜欢她,必不会委屈了她,您也不必因此得罪人,不是挺好的?”
紫苏听见牙婆的话,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小姐必然是会让牙婆带走自己的吧。
就像牙婆所说,王家也是大户人家,还有太后做靠山,小姐没必要为了自己一个丫鬟与人相争。
就在紫苏心里一片沉寂的时候,顾云歌抬起头对牙婆道:“不行,紫苏是我的丫鬟,我不放人。”
“你……”牙婆气急。
“他若是要人,就让他自己来要,来我们明阳侯府,跟我爹或者祖父说他王提举要我顾云歌的贴身丫鬟去做外室。”顾云歌越说脸色越淡,“不然谁也别想将紫苏从我这带走。”
紫苏是她身边的人,做事勤勤恳恳,从来没有害过她,顾云歌便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将紫苏推出去。
牙婆听顾云歌说的坚决,再没有转圜的余地,气的脸色僵住:“好好好,我将好话说尽,六小姐却还是执意如此,那要是王提举问起来,我也便将此中经过照实说了!”
这般唬人的话说完,见顾云歌还是无动于衷,牙婆最终气的离开。
等她一走,紫苏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重重跟顾云歌磕了个头:“奴婢该死,奴婢给小姐添麻烦了!”说着眼泪又止不住的往下落。
她是从来没敢去想,小姐愿意为了自己得罪人的。
当初娘知道王提举要纳她当外室,高兴地欢天喜地,从来没问过她愿不愿意。
后来她求着娘想办法,得到的也只是敷衍,还有就是要钱,竭尽所能的榨干她。
可在她不抱希望的时候,顾云歌却得罪了王提举也要留下她,这是何等的恩情?
紫苏喉咙里犹如塞了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得一下接着一下的磕头。
“紫苏,你是有错,却不是错在此处。”顾云歌附身将紫苏扶了起来,“我一直跟你们说,发生任何事都要告诉我,我会帮你们做主,定不会无端弃了你们,你可曾记住我的话?”
没有。
她在知道这件事后,从来没有跟小姐说过,甚至还有意隐瞒,生怕自己被送出去。
紫苏越发愧疚,恨不得将头埋在地缝里。
“好了好了,小姐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快起来吧。”半夏上前一步将紫苏搀扶起来,帮她理了理衣服,“下次可要记住了,再出了事定要跟小姐说,知道了?”
紫苏擦干眼睛,用力的点头。
经过此事,紫苏算是对家人死了心,她家人再从外面递消息进来,紫苏都置之不理。
紫苏娘也来侯府闹过,说是明阳侯府抢她闺女,但紫苏的卖身契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她自是不占理的,被顾云歌着人打了出去。
紫苏娘不甘心,又找了官府去告状,每日蹲在明阳侯府的门前吵闹,引得路人侧目。
这举动直接触怒了林氏,她近日心情本就不好,见状便让人狠狠教训了紫苏娘一通,那女人才算是老实了。
此事解决完,已经是数日之后了。
差不多到了盛夏,天最热的时候,每日正午的时候温度极高,顾云歌的屋子里摆了好几个冰盆,还是被热出了一身汗来。
半夏从外面回来,掀开帘子就带进来一股热浪,进屋子后吐出口气,擦了擦面上的汗水:“这么热的天气,在外面走一圈是真遭罪,再多上一会子,非要晒干不可。”
顾云歌本来在书桌前练字,闻言笔杆一顿,片刻之后回过神继续写字,可手中的笔画却歪了,那字瞬间便没了神韵。
顾云歌只看了一眼就撕了。
紫苏看出顾云歌情绪忽然低落,却不知原由,半夏却是猜出了什么,故意大声道:“对了,老爷这几日可是在外面出公差呢,外面这么热,我穿着夏裳还出了一身汗,老爷他穿的可是官服,如此在外面奔波半日,说不定都会中了暑气。”
说完还假装叹息一声。
顾云歌心情烦躁,将写好的宣纸团起来扔到一旁,瞪了半夏一眼:“聒噪!知道这么热,还非要多话。”
顾云歌说完低下头继续写自己的字,半夏却偷偷一笑。
小姐跟老爷置气,这许多天不说话,她怎么劝都没用。
其实小姐是刀子嘴豆腐心吧,心里也担忧着老爷呢。
顾云歌板着脸又练了一会字,但因为心不静,写出来的东西也不好,便干脆弃了笔:“不写了。”
说完用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坐在冰盆旁边喝了些水,紫苏则将桌子收拾了。
半夏过来给顾云歌打扇,口中说道:“现在天气热,冰盆消融的快,奴婢明儿让人多送些冰来,屋子里再多摆几个。”
“不必了。”顾云歌摇了摇头,“这就热这么几日,过些天下雨就好了。”
前世差不多就是这几天,暴雨忽至,连着几天的暴雨让赵庄发了大水,彼时天气定不会这么热。
半夏听顾云歌这么说先是有些疑惑,反应过来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姐,您该不会还信着前些日子的那个传言吧?这天热成这样也没见半滴雨水,那传言十有八九便是骗人的,也就是那几天传着说说,这些天再没人提过呢。”
没人提过?
那岂不是说官府没有相应的准备,要是真的下了大雨,前世那些受害的百姓还是会落难?
想到这里,顾云歌的语气沉了些:“没人提过?那岂不是说官府的人丁点准备也没有?不疏散百姓,到时候又要死多少人!”
她让净明那么早散播消息,一方面是为净明造势,另一方面就是想让官府知道消息后迁移百姓,可居然无人当回事?
这两日雨水便要来了,这下可怎么办?
半夏瞧着顾云歌生气了,略微收敛了笑容:“那传言已经好些日子没听人说了,官府也定是没有当回事的,不然怎么会派老爷去赵庄那边的……”
半夏话音未落,顾云歌便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的震惊:“你说什么,我爹去的是赵庄?”
“是,奴婢之前去夫人那里的时候听她说过,老爷去的是赵庄,还说是陪着上峰去的……小姐,你去哪儿啊?”
顾云歌压根没有听见半夏的叫喊,自从“赵庄”两个字闯入她的耳朵,满脑子就被恐惧占的满满的。
赵庄,是赵庄!
她爹去的竟是赵庄!
不行,不能是那里!
就在这几日,赵庄便会被大水吞没,洪水过后又闹起了瘟疫,她不能让爹留在那里,她要去将爹找回来!
顾云歌跑出了屋子,径直冲到了外面,屋外火辣辣的太阳仿佛能让人融化,她心中却是一阵冰凉。
“小姐!小姐!”半夏追了出来,总算是抓住了顾云歌,“你这是做什么,你要去哪里?”
她很少见到这样的主子。
现在的顾云歌总是那么冷静,已经许久没有在小姐的脸上看见这种惊慌失措的神色了。
半夏的声音将顾云歌拽了回来,略微恢复理智后忽然拉住半夏:“快,快去套车,我要出府!”
“出府?”半夏眼睛瞪得大大的,“可是这么热的天……”
“去!”顾云歌打断半夏,声音中是不可违逆的坚持。
半夏见状也不再反驳,跑着去帮顾云歌叫车夫,顾云歌镇静了些,将紫苏唤来身边吩咐道:“你去一趟我娘那里,与她说我有要事出门,让我娘别担心。”
紫苏瞧着顾云歌的脸色,犹豫下问道:“小姐,您这般去是不是有危险?”
若是无恙,小姐又怎么会大惊失色?
顾云歌本想瞒着紫苏的,想了想还是如实道:“会,所以你等下跟我娘说的时候,更要装的若无其事,我娘问起来你便说我已经走了,让她以为我是去玩的。”
她打算直接去赵庄,争取赶在大水来临之间将爹带回来。
今晚定是回不来侯府的,但顾云歌不敢跟林氏说,否则林氏必不会让她去。
为了避免林氏为难紫苏,她也不会将真正的去处跟紫苏说,否则若出什么事,林氏必然会怪罪紫苏知情不报。
“奴婢晓得了。”紫苏点了点头,“奴婢会跟连翘说,让她这般回复夫人,奴婢要跟您一起去。”
顾云歌自是不会同意:“我这次去是有要事在身,还危险的很,你不必跟着了。”
紫苏却格外坚持:“就是因为危险,奴婢才要与您一起去,若是有事也有照应。”见顾云歌不答应,紫苏放软了声音哀求道,“小姐便允了奴婢吧,奴婢定不会给您拖后腿的。”
自从顾云歌从牙婆手中保下她的时候,紫苏已经在心里发誓,此生必然要追随小姐到底。
她已经与家人决裂,眼下知道小姐要去涉险,又怎会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