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晟看着面前这个高自己很多的少年射过来的眼神，感觉浑身不自在。他下意识拽了一下挂在脖子上的耳机，装作没注意到他的视线。
他实在觉得莫名，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回国来参加一个跟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的葬礼。
他小学毕业就出国了，目前在美国读中学，周德昌一直有让他移民海外的打算，从记事上学开始，走的全部都是国际路线，国际幼儿园、国际小学，为了让他纯熟应用英语，家中甚至还配备了外教，24小时陪在他身边。
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长大的，身上那股阔少气，和寒酸腐败的长林巷格格不入。眼前一脸狠戾的林湛斐，同样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林湛斐一点面子都不给孙雪菲留，浅浅笑了一下，“他来干什么？跟老林有什么关系吗？”
“你以为我想来啊？”奔波了几十个小时的周晟，已经累得够呛了，还要看别人脸色，小声回了一句嘴。
“那滚啊。”
“哎！斐哥斐哥，来来来，坐坐坐，当着你爸的面儿呢，多难看啊。”孙雪菲还没开口，蒋子陌赶紧从沙发站了起来，把林湛斐拉到了自己身边。
要不是林湛斐本人也懒得纠结这些破事，他肯定不会因为蒋子陌的劝说就老老实实坐下的。他没再说什么，端起杯子上的茶杯喝了口水，拿起手机跟夏熙妍发起了微信。
周晟第一眼就很不喜欢林湛斐，甚至可以说是讨厌。果然跟他想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市侩、庸俗、烟火气十足。从小养尊处优的少爷最讨厌的特质，在林湛斐身上综合了个遍。对方挑衅似的看了他一眼，从桌上的烟盒里摸出了一根烟塞进嘴里，周晟扫了一眼上边的logo，是完全叫不出牌子的莫名其妙的货色。他下意识皱了一下眉。
他非常厌恶烟味，从进入这间屋子的那一刻起就被烟雾缭绕的呛鼻气味搞得想吐，此刻林湛斐叼着烟的嘴脸更让他心生厌恶。这货绝对是注意到了他皱着眉头的样子，故意抽烟气他的。
就是这样一个混混，让他妈妈心心念念了十几年，让她偶尔在半夜的时候还会为他哭泣。周晟打量着林湛斐，真不知道这样一个人，到底有什么值得惦念的必要。
还没再想别的，周晟就被孙雪菲拽到了一个味道奇怪的小房间，他还没反应过来，孙雪菲就在他胳膊上缠了一截黑纱，强行往他身上套了一件做工粗糙的白色粗布马甲。
周晟一头雾水，抗拒着要脱下来，“你干嘛呀？”
孙雪菲欲言又止，想了想，说，“你哥一个人在外边，怪孤单的，我已经不算林家的人了，不能陪他站在一起，你就替妈妈陪陪他吧。”
“谁是我哥啊？我也不是林家的人好吗？”周晟一把扯掉胳膊上的黑纱，“妈你太偏心了吧？大老远叫我回来，就为了让我披麻戴孝陪他守孝啊？”
“也不是……”
“堂哥怎么跟我说的啊，他说姓林的不在了，他儿子不顶事儿，你全程忙着，身体不太舒服水土不服病了，我才回来的。”周晟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你把我骗回来就算了，还让我给他守孝？你是忘了他当年怎么对你的了吗？而且，妈妈，爸爸才去世一年多，我是做不出来在姓林的葬礼上给他戴孝。”
孙雪菲眉眼低垂，坐在旁边的床上，不看周晟，声音很轻，“不能这么说……好歹也是你的一个长辈……”
“他是我什么长辈？你再逼我我真的要走了，站在这里，呼吸着这里的空气都让我感觉是对爸爸的背叛！”
“好吧，好吧，”孙雪菲抬手把周晟的胳膊拽住，她没想到一向善解人意的乖巧儿子今天这么激动，“怪妈妈考虑不周，你不要生气。但是，小晟，你和他都是妈妈的儿子，你知道，妈妈不是偏心他，是觉得对他有愧。你小时候什么都有，现在还在国外，读最好的中学，未来还能申请最好的大学。但是你看他……待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你也看到了，妈妈觉得对不起他……”
周晟看着孙雪菲眼含泪水的表情，忍不住为刚才的冲动后悔，他抿了抿嘴唇，握住了孙雪菲的手，语气放软了，“陪他站着可以，但我不戴孝。”他把床上的那截黑纱装在口袋里，拉着孙雪菲的手，“好啦，小姑娘一样，我错了，你别不开心。他……那么浑，没欺负你吧？”
“没有没有，”孙雪菲摇头否认，“你哥他挺好的，回回年级第一，人缘也可好了……”
“知道了知道了，这话你已经说了八百遍了。他最好，全世界只有我是个纨绔。”周晟一只手拧开卧室门，嗤笑了一声，“走吧，我们一起出去。”
对于周晟的加入，林湛斐虽然依旧表现出很强的敌意，但总归心里有别的事牵挂着，没有强硬到底。中午陆续又来了些吊唁的人，长林巷跟他关系好的朋友们也都过来了，他的精力被分散了，没工夫管周晟。
周晟席地而坐，低头玩手机，耳朵里进进出出林湛斐和他混混朋友们的对话，简直像误入了某个少年不良团体，从小端端正正没有一点人生瑕疵的他对这些对话既感到新奇，又感到排斥。
“夏夏说晚点过来，等他外公睡着了。”陆峰说。
“嗯。”
“明天我请假了，陪你去殡仪馆。”
林湛斐斜睨了他一眼，“你因为不想上学才请假的吧？”
“不是！”陆峰提高音调为自己辩驳，“反正今晚上我住你家了，明天一早和你一起过去。”
林湛斐没再说话，又自顾自点燃了一根烟。周晟发现他真的太喜欢抽烟了，半天没到已经抽了整整一包。
第二天一早，是林展要火化的日子。丧葬队五点多就过来了，帮林湛斐善后，打扫灵堂。看着家里恢复了往常的原貌，林湛斐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那种在心里压了几天的悲伤，又要喷薄而出了。
周晟看到人群里有一个小小个子长头发的女孩子挤了进来，陪着林湛斐说了一会儿话。她似乎一直在哭，反而要林湛斐拍着后背安慰她。两人看起来十分亲密，就像校园中随处可见的情侣一样平常。不过那女孩子的容貌很标致，是丢在人堆里一眼就能找到的明艳可爱型。
周晟的目光忍不住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北方的小城市，还保留着出殡的规矩，清早人还很少的时候，就在楼下整装待发了。林湛斐捧着林展的遗像走在最前边，周晟不情不愿地挥舞着招魂幡，蒋子陌和陆峰在他们身后撒着纸钱。要走几百米的流程，最终坐大巴一起去殡仪馆。
队伍行进开始，低低的哭声在人群中响了起来。林湛斐听着这些哭声烦得紧，他低着头不想去听那些声音，可声音越来越大，强行灌进他耳朵里，强行他正视林展的故亡。好在要走的路并不多，在他快要被哭声闹得精神崩溃的时候，终于走到了大巴车上。
今晚之后，面对空荡荡的房间，他要怎么办呢？
林湛斐靠在车窗上，看着一路的风景，轻轻叹了口气。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身边突然传来细小的声音，夏熙妍没看到，目光落在别的地方。
林湛斐淡淡笑了笑，“老林听到得高兴疯了，你这个儿媳妇他还是很满意的。”
“……你要是乱说话，我现在就走。”
“别。”林湛斐拽了一下她的手腕，好像她真的会在下一秒消失不见似的，“陪着我，我不乱说话了。”
夏熙妍轻轻挣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挣脱林湛斐的手。
到了殡仪馆没多久，很快就轮到林展火化，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走过来交代家属，语气充满了程式化的冷漠，“这样啊，一会儿咱们家属在旁边的房里瞻仰遗体，然后就推进去火化了，跟着我们工作人员的指引，不要打闹和喧哗，瞻仰遗体时间是十分钟，去吧。”
林湛斐的心突然提了起来，他下意识一把握住了夏熙妍的手。
在工作人员的要求下，亲朋好友围着林展的遗体缓缓转三圈瞻仰。他的表情好像比之前在医院的时候更安详，林湛斐有种下一秒他就会睁开眼睛坐起来的感觉，那样子，根本不像已经去世了很多天。
房间里特别冷，穿着短袖的林湛斐忍不住打个冷战。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还没有上小学之前的一件事。那一年，到了学龄的林湛斐该上学了，林展觉得他脑子好使很聪明，想托人把他送进市重点，但校长以林湛斐在幼儿园时没有学过英语，26个字母都认不全的理由把他拒之门外了。他心情很糟糕，以为是自己不够好被淘汰了，为了逗他开心，林展带他去了游乐园。
他很少有机会去游乐园。一方面林展工作太忙了，另一方面他自己也知道家境不好，不想林展多花没有意义的钱。
林湛斐清晰地记得，那天林展抱着他玩碰碰车，他像个大孩子似的，见到一辆撞一辆，吓得林湛斐疯狂尖叫。林展对他说，不用怕，爸爸平时开的都是大货车，是最好的车手，只要他在什么都不用怕。
“不能去市重点，我们就回长林小学读书，在那里小湛还是全班第一名！什么玩意儿，不收我儿子，是他们的损失！没事的，爸爸会一直保护着小湛的，谁都不能给你气受！”
“我以后长大了，也会保护爸爸的。谁都不能给爸爸气受！”
“好！儿子你以后好好学习，考公务员，当大官，气死那些小瞧我们的人。”
林湛斐眼底微湿，局促地抬手抹去眼泪。他眼前模糊的要命，看不清林展的样子了。
“好了，时间到了。家属派一个人去收骨灰，其他的人都出去。”工作人员进来说了一声，拉着林展往更深的地方走去。
林湛斐一时间慌乱无措，他伸手拽住了担架一角，“不行，等一下。”
“斐哥……”
林湛斐三两步走到工作人员身边，推开他，想把林展推出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大脑警告自己，这是在无理取闹惹人为难，可身体就是不听指令，就只想赶紧带着林展跑得远远的，远离现在的一切，只要他们两个回家了，林展就会醒来，所有的事都会回归正轨。
“斐哥！”蒋子陌上前从后拦腰抱住了他，“斐哥，你冷静一点！”
“回家吧。”现在到底是在干嘛啊？林湛斐呼吸急促，双腿忍不住发抖，他推着林展眼看就要走出这间冷冰冰的房间了。三五个男人过来把他架开了，拉他站到一边，夏熙妍拽着他在哭，孙雪菲跑上前去抱住他，在他耳边说这些听不清的话。
“老林……”林湛斐腿下一软，半蹲着靠在墙上，看着林展被重新推进那个深不见底的走廊。他伸手揽了一下，还是没把他拽回来。
“老林……”
林湛斐眼底有一层清浅的水雾，自始至终都没有落下来。他没想闹的，也没想神经病一样惹人讨厌。
可是。
眼前所见皆为虚妄，就要把这虚妄打破不是吗？
林湛斐跪在地上，脸埋在冰冷的地板上，眼前的水雾化成了白茫茫一片冰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