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湛斐刚刚睡着没多久,就被中年警察叫起来了,他喊他去认尸。
他跟着警察坐着客梯到了医院最底层。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去太平间,没有影视剧和小说里说的那么阴森吓人,只比别的楼层冷一点,没有几个医护人员,一格一格的,尽头是一些小房间,机械冰冷的装修,说是什么工厂的冷链库也会有人相信。
警察带着他走过长长的走廊,走到尽头的那些小房间的某一间站定。
“我跟你一起进去。”
林湛斐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他有些站不稳,警察眼疾手快扶了他一下。他摆摆手示意不用,其实头确实有点晕,可还在承受范围之内。
太平间太冷了,他的手脚冰得要命。他跟着警察走进去,小小的一间停尸房中间放着个折叠担架,架起来有不到一米高,担架上躺着一个人,从头到脚盖着块白布。
警察上前,正要把白布掀开,林湛斐倏地按住了他的手。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快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把手移开了,看着那块白布一点点被掀开,像电影里的慢动作,掀到露出额头,他侧开了视线,眼神不知道该停在哪,四下乱看着,呼吸越发急促。他觉得自己缺氧了,要不停地大口呼吸才能保持直立状态。
视线原本是模糊的,但眼眶里的眼泪又让视线重新清晰了起来。林湛斐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狠狠掐住了内侧的肉,想要用疼痛抑制住眼泪,但他的身体完全不受大脑的控制,剧烈抖动起来。
没事的,没关系,就看一眼,都是假的。
脑海里突然冒出个声音,在这样对他说道。
都是假的。
林湛斐的目光非常非常慢地转到了担架上,看了一眼躺在上边的那个人。
那人的神情意外的平静,眼睛闭着,脸色略微发白,两颊凹陷的过分,但不显得嶙峋,头上有几处淤青,都被很好的遮盖住了,就像个睡着了的刚入花甲之年的老人家。其实他的后颈处有一片很明显的由于脖子断裂之后产生的痕迹,但脖子被入殓师摆正,痕迹上边还盖了厚厚一层粉,那致命伤看起来也不那么可怕了。
那只扼住林湛斐咽喉的无形的手又狠狠掐住了他。他倒抽一口凉气,眼泪溢了出来,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也不想在这间房间里继续待下去,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赶紧转身离开了。走出小房间后,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膝盖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中年警察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没忍心出去打扰那个之前一直冷静的过分的少年。那少年坐在虚掩着的门口,哭声十分克制,嘴里像咬着什么,让自己尽力不发出太大的声音。可那隐忍着的呜咽,反而比嚎哭更让人心疼。
大概过了三五分钟,哭声没有了,警察回头把白布重新盖好,这才推门走了出去。
少年此时已经站了起来,脸上的泪痕也被拭的一干二净,右手虎口处有一个圆形的齿痕。他那双眼睛,让人不太忍心对上去,“如果没问题,可以准备寿衣了。遗体医院会负责帮你拉到殡仪馆,也可以付费保存几天。没火化之前随时可以过来。”
“好。”林湛斐点点头,“这些手续,怎么办啊?”
“哦,医院有人负责丧葬服务,你父亲去世之后,他们已经来过一次了,直接找他们就行。你先办你的事,事情结束后,你来一趟派出所,录个口供我们好结案,这是我的名片,来了就直接找我。”警察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到林湛斐手里。
他接过来,没有细看就塞进了口袋里,“好的。”
“小伙子,你也别嫌我不近人情……”
“没有,”林湛斐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按章程办事嘛,应该的。是我们爷俩麻烦了你们才是。抱歉了。”说着,他弯腰鞠了一躬。
警察叹了口气,在林湛斐的头顶轻轻摸了一下,“节哀。”
离开太平间,坐电梯回到4楼,林湛斐和中年警察告别后,强打起精神去护士站询问丧葬服务。他刚走过去还没开口,听到远处有人叫他的名字。
“小湛!”
是孙雪菲。她正在周健的陪同下接受警察的问话,看到儿子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到护士站,二话没说就站起来跑了过去,也不管还正在接受问询。她旁边跟着一脸担忧的夏熙妍。
林湛斐看了她一眼,想到之前病友老头儿说的话,语气冰冷,“你来干什么?”
“哦,警察打电话通知我过来的……说是我走了之后,你爸就……我过来之后,他们说你去认尸了。”
林湛斐没再理她,转身面向护士站,“你好,我想问一下医院这边是有丧葬服务的吧?”
“你不要管这些了。”孙雪菲一把把他拽过来,“让周健去弄吧,我跟他说过了,你别管这些了。”
林湛斐也不跟她争,任由她摆布,被拉扯着拽到了一边。周健手脚很麻利,很快就联系好了丧葬服务,带着人去负层,准备把林展的遗体运去殡仪馆。
“对了,给小晟打过电话了吗?”他正要走,孙雪菲突然把他拽住。
周健点点头,“打过了,他不太想回来,但已经被我说服了。买了明天的机票,后天就能到。”
“那就好,你快去……”
林湛斐没工夫听孙雪菲假惺惺的焦急,拽着夏熙妍的衣袖把她拖到一边,“你跟着我来了是不是?”
被识破后,夏熙妍低下了头,“我不放心你……”
“我没事的。这边太乱了,你先回去吧,我等会儿还得去收拾东西,去办手续,顾不上你……”
“我不用你顾,你忙你的就好!”夏熙妍抬头打断他。
林湛斐虚弱一笑,“听话,快回去吧,你乖乖回去就是帮我忙了。”
“好吧。”夏熙妍点点头,把一直攥在手里的一瓶脉动塞到他手里,“那我走了,有什么一定一定要跟我发微信。”
“好。”
目送她离开,林湛斐转身进了林展的病房。外边那个黄色的隔离带已经被拆掉了,也不见了警察的踪影,他走进去,病房里空荡荡的,还是老样子。
下午四五点钟,太阳转了方向,房间里稍微有些凉。林湛斐从床底下拖出来一只有些年代的行李箱,打开放在一边,开始一件件收拾起林展的东西。
他先把桌上的两桶方便面放进了箱子,然后拿起水杯,去厕所把里边的水倒掉,倒之前,他想了想,鬼使神差地喝了几口。倒空了杯子,他把林展的老花镜放了进去,这眼镜也有些年月了,镜盒早已遗失,每次住院时林展都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水杯里保管,以防被压坏,虽然镜腿周边已经破损,缠了好几圈透明胶带。
“就是因为它破了,才更要爱惜它啊!”每次林湛斐吐槽他,想给他换副新眼镜的时候,他总这样说。
林湛斐笑了笑。
病房里会每人配备一个非常小的储物柜,林展的几件衣服就被林湛斐胡乱塞在柜子里。他打开柜子,里边还塞了蒋子陌和陆峰他们带来的水果,因为衣服和这些水果放在一起,沾染了果香。
少了一件居家服,林湛斐想起来那衣服此刻正穿在林展身上。他不愿意细想这事。
他拿出林展揉成一团的外套,抖了几下,从内侧口袋里掉出了一包烟,是很久之前林湛斐给他的真龙盛世。
林湛斐一时间有些恍惚,弯腰把烟捡起来,打开看了一眼,里边依旧只少了三根,一根是之前蒋子陌抽掉的,另外两根是林展和他抽掉的。还以为他早都躲在卧室里抽没了,没想到竟然偷偷藏在了只有出门才会穿的外套里,恐怕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
“这些东西就不要收拾了,我一会儿打电话找人来处理掉。”接受完问话,孙雪菲走进了病房。
林湛斐没理她,继续自顾自收拾着。他想找两个塑料袋装林展的皮鞋,可找遍了房间,也找不到塑料袋,急得到处乱翻。
“小湛,妈妈在跟你说话呢。”孙雪菲看他这副样子,有点着急,提高了声调,“不要收拾这些东西了!没用了!”
林湛斐还是不理她,索性拿起桌上的卫生卷纸,拽了好多,把皮鞋用纸包住,准备放进行李箱里。
“小湛,你不要这样!”孙雪菲冲上去一把把他手里的东西打掉,卷纸扑簌簌滚开了,滚了一地,“你能不能说句话,别这样了,妈妈真的很怕你这样啊!”
林湛斐通红的一双眼睛盯着孙雪菲看了一会儿,眼里突然有了些光芒,好像他终于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下一秒,他站起来,猛地拽着孙雪菲的衣领把她提了起来,疾走到门边,用她的后背推上了门,把她撞在门上。突如其来的痛意让孙雪菲下意识歪了歪头,闭上了眼睛。
“你他妈到底跟老林说了什么!”拽着她衣领的男孩,眼睛红的盛满了血,像一头发怒的野兽,极力克制喉咙里的嘶吼,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重复,“你他妈,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我……”孙雪菲被儿子吓坏了,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微微发抖,“我没说什么。真的,我没跟他说什么……”
“放屁!”林湛斐提起拳头,对着孙雪菲挥了下去。她受惊闭上眼,脑中另一幅古早的画面和眼前的一幕重叠在了一切。
可林湛斐的拳头却没有落在她身上,他打在了旁边的门板上,很用力的一下,脆弱的门板登时凹陷开裂,“你来见过他之后,人家跟我说,你来见过他之后!他就跳楼了!孙雪菲,你他妈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你他妈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他上扬嘶吼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溢着血的眼睛里流出了泪,“你他妈到底,你他妈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啊?”
林湛斐松开了拽着孙雪菲的手,像一滩软泥一样靠着墙滑在了地上。
“小湛,小湛。”孙雪菲蹲下来,试探着轻轻把他揽在了怀里,抱着他的脑袋,一下下抚摸着他,“没事的,没事的,我在。”
林湛斐没有挣扎,任由孙雪菲抱着他,喃喃低语,“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你跟他说了什么?”
你们俩是不是商量好了在玩一个游戏,他真的很想问问孙雪菲,在玩一个名叫“大家轮流抛弃林湛斐”的游戏。
别玩了吧,有意思吗?多大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