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要从恭亲王说起。恭王奕訢,自咸丰帝病殁热河,拿“垂帘”之议与慈禧太后达成天大的政治交易之后,就一直以“议政王”的头衔总揽朝政。初时,叔嫂之间还能和衷共济,但恭王的心性,本就高傲,再加上才具卓拔,不易控制,慢慢就生出了嫌隙。这时已是同治四年,编修蔡寿祺从安德海的口中,意外获知了慈禧太后与恭王之间的矛盾,引发了媚女主、求富贵之心。于是上疏严劾恭王贪墨、骄盈、揽权、徇私四大罪状,一下就撞到了慈禧太后的心坎上,引发了一场政治危机。
这蔡寿祺是江西德化人,原是道光二十四年进士,一直在京里当个穷翰林,以兼日讲起居注官之故,得专折言事。这是个闲职,由翰林院、詹事府的官员兼任,凡皇帝御门听政、朝会宴享、大祭祀、大典礼、每年勾决重囚及常朝,皆以日讲起居注官侍班;凡谒陵、校猎、巡狩等,皆以日讲起居注官随侍扈从。其实跟也是白跟,不起什么作用。日讲官最实质性的工作,是按年编写“起居注”。因为日子艰迫,又不能算是多么立品自爱,咸丰九年夏天,蔡寿祺一窜就窜到了四川,希望能踩出一条升官发财的路子。顶着翰林的金字招牌,果然就私刻关防,招募乡勇,把持公事,大肆招摇。不久骆秉章督川,对他的行径,十分地看不惯,下了一道驱逐令,命他即刻离开成都。适逢胜保被逮问,他还特意赶了去,大通款曲,让落难的胜保有空谷足音的欣喜;实际上却是想着胜保或者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早早烧上一把冷灶。
如此说来,这蔡寿祺是一贯投机。这一次弹劾恭王,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篇洋洋三千言的折子,认真追究起来,竟大多是捕风捉影。然而这也够了,慈禧太后要的,不过是一个罢黜恭王的由头,至于有据无据,就不去管他了!
这是同治初年有名的一次大政潮,波澜所至,人人自危,刚刚稳定下来的朝局,重又动乱。而恭王骄狂自大的个性,也让慈禧太后深为警惕。后来他们叔嫂之间,终身不谅,其间几次大冲突,也都与这一次有关。曾有一回,慈禧愤而发问:你事事与我对抗,你到底是什么人?恭王亢声道:我是什么人?我是宣宗皇帝第六子!是这样倨傲,令慈禧太后怒不可遏,所以冲口而出的一句话是:我革了你!谁知恭王听了这话,并不气恼,而是徐徐答道:革了我的王爵,革不了我的皇子。
蔡寿祺揣摩慈禧太后心思掀起的这次大政潮,后来虽为恭王一系的王公大臣所合力挽回,但君臣同治、上下一心的局面已经被破坏了。小人为求一己富贵,不惜败坏大局,蔡寿祺是一个典型。而历史开的大玩笑是,蔡寿祺虽做了小人,却仍未获取富贵,在恭王及其亲贵的深恶痛绝下,他得到的是“即行革职,勒令回籍”的严谴。
蔡寿祺革职后,仍然逗留京师,但从此潦倒,五十多岁就须发皆白。蔡寿祺的大女儿名叫泽苕,许字汉阳袁侍郎的公子袁晋,尚未完婚就病死了。泽苕在他死后出嫁袁家,是所谓的望门寡。三女儿泽芝,嫁给江夏知县彭祖寿的儿子彭元善,也是嫁过去不久,就死了丈夫。夫死无子,这在封建社会,就很难在夫家立足了。所以出殡的那天,她就喝了药,以死殉夫。蔡寿祺晚年,接连遭遇这样的打击,照说心情应该很沉痛吧?然而不,不仅不沉痛,反而拿着两个女儿的守节殉夫,到处乞求人家题咏。借骨肉的大不幸,四处招摇,欺世盗名,这个人的无耻,也算到家了。
同光年间,很有几个无行文人。也是胜保幕中,有一个名叫金安清的,名动公卿,却被翁同和讥评为“才调无双,而不洁身自好。”当他牵连在胜保一案中,被递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时,他真格就一肩行李,径直挑进了嘉兴县署大堂,声言从此就住在县署里了。县令大为骇异,又撵他不走,只得送他几百两银子了事。他后来常游说于湘淮大吏之间,但一连去了曾幕七次,曾国藩都不见。人问其故,曾侯回说:我不敢见他,此人口若悬河,一见必为所动,不如不见。
吴相湘《晚清宫廷实纪》:
世传王(恭王)每日内廷上值,辄立谈移晷,宫监进茗饮,两宫必曰:“给六爷茶!”一日召对颇久,王立案前,举瓯将饮,忽悟此御茶,仍还置原处,两宫哂焉;盖是日偶忘命茶也。
吴庆坻《蕉廊脞录》:
同治四年春三月,讲官编修蔡寿祺疏劾议政王搅权纳贿。议政王欲逮问寿祺。两宫震怒,初五日召见大学士周祖培、瑞常,吏部尚书朱凤标,户部侍郎吴廷栋,刑部侍郎王发桂,内阁学士桑春荣、殷兆镛,谕以王植党擅政,渐不能堪,欲重治王罪。诸臣莫敢对。
《李慈铭日记》:
蔡梅庵编修寿祺,年甫五十七,龙钟发尽白矣!出其所刻同人诗两册,必欲得予诗刻之。又以其女守贞殉夫事乞题,盖编修长女曰泽苕,许字汉阳袁希祖侍郎子晋,未婚而晋死,泽苕竟归于袁,立晋族子为后。三女曰泽芝,适江夏彭知县祖寿子元善;元善死无子,其殡也,泽芝饮药卒,得旌如制。其人衰而贫,喜刻人诗文以赠达官富人博微利,穷途无聊,亦可叹也。
同治十一年二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