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煦也是宗室,属满洲正蓝旗。他父亲庆祺,做过直隶总督,想是天家子弟,又家世清华吧,他做官,就有点狷介自许。他做的官也很清贵——礼部尚书。从明朝以来,就有人以“富贵威武贫贱”六个字,来分缀六部:户富、吏贵、刑威、兵武、礼贫、工贱。吏部相当于我们今天的中央组织部,专管干部的提拔与调配,实际居六部之首,所以说“贵”;户部职掌国家财政,户部尚书每月的“饭食银子”,也就是月工资,就有一千多两,所以说“富”;工部因为整天和修园子修陵的工匠们打交道,自然就“贱”;至于礼部,专司一些祀神祭天、大婚大丧的礼仪,清则清矣,贫么,也实在是“贫”。你想居这么一个清高之任,人也不能没点脾气。所以光绪十年,慈禧太后万寿,左宗棠没有随班行礼,就被延煦捉住,借题发挥,说他“蔑礼不臣”,上折子严参。左宗棠的侯爷脾气,也是很大的,就此使出性子,托病不去上班。此时已是醇王当国,痛心疾首,一边恨延煦小题大作,让朝廷为难;一边又怨左宗棠为此等小事闹意气,有失身份。东南局势日紧,战守大计未决,朝廷还想借助左宗棠去福建打法国鬼子呢,醇王无奈,只好以“措词过当”的罪名,将延煦“交部议处”。
结果,就得了个革职留任的处分。但延煦并未接受教训,到光绪十二年三月,慈禧太后去定东陵给慈安太后行“敷土礼”时,他又故态萌发,“面争数四”,差点把脑袋弄丢。按他拟的仪注,在慈安太后陵前,慈禧太后应该用妃嫔对皇后六肃六叩首的大礼,他所持的理由是,文宗身后虽是两位太后,但文宗生前却不是两个皇后。今天,慈禧太后来到这里,不能按“两宫并尊”的平礼致祭,而应该以懿贵妃的身份,向皇后行跪拜礼。拿到这份仪注,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她一生最恨这个,以致敏感到不能听人说“小婆子”三字,如今让她以小婆子的身份行礼,她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就拿礼单劈头盖脸地摔给礼部堂官,让他们重拟。
临事震怒,跪在地上的礼部两尚书、四侍郎如临深渊,相顾失色。然而就在慈禧太后准备起身离去时,礼部尚书延煦突然跪直了,大声抗议道:“奴才不能奉诏!”
最后,到底还是慈禧太后让了步,延煦顿时成了英雄人物。但对他的“犯颜力争”,人们只是投以钦佩的眼光,却不敢议论。因为延煦此举,并不是单纯针对慈禧太后,还有着“以礼制护国本”的深意在里面。皇帝已经十六岁了,转眼就是大婚、亲政。当初,以醇王是皇帝的本生父,朝廷上下一致抑裁;醇王自己也上折“许乞骸骨”,要求从此闲废终身。谁想忽忽十载,情势大变,自恭王被黜,醇王出山,不几年就不仅兼管六部,而且成了名副其实的“太上军机”。有一天,凭着皇帝本生父的身份,他还可能成为“太上皇。”这是绝大的隐患,也是绝大的忌讳,延煦长跪不起,坚持文宗在日的仪注,就是要防微杜渐,让醇王永远断绝“不臣之心”。
延煦起家贵介而能“立朝有声”,是皇族中的美才。他的儿子会章,光绪二年进士,官至理藩院侍郎。戊戌政变后,慈禧太后大捕康党,京官中汉人罹罪者众而满人罹罪者寡,他人不敢言,而会章独上折,言“刑狱贵持其平,不当以满、汉分轸域”,人谓其伉直有乃父之风。
《清史稿·列传二百二十九·延煦》:
十二年,两宫祇谒东陵,诣孝贞显皇后陵寝,慈禧皇太后不欲行拜跪礼,延煦持不可,面诤数四。方是时,太后怒甚,礼部长官咸失色,延煦从容无少变。太后卒无以难,不得已跪拜如仪。延煦起家贵介,以文词受主知,而立朝大节侃侃无所挠,士论伟之。
徐珂《清稗类钞》:
光绪丙戌三月,孝钦后率德宗谒定东陵,盖即孝贞皇后之陵也。銮舆甫至,未行礼,先诣配殿小憩。所司以礼单呈进,孝钦不懌,掷之地,命別议以进。盖照例拈香进酒,须跪拜也。时李文正鸿藻为汉尚书,闻命,战栗不敢出一语。满尚书延树南宗伯煦曰:“此不能争,国家何用礼臣?”肃衣冠入,跪殿门外,大言曰:“太后今日至此,两宮垂簾听政之礼节,无所用之,唯当依显皇帝在时仪注行之耳。”孝钦闻奏失色,命之起。延对曰:“太后不以臣不肖,使待罪礼曹,见太后失礼而不敢争,臣死无以对祖宗,不得请,誓不敢起。”孝钦始允之,卒成礼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