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旧官场,送礼的名堂是很多的,除一年“三节两寿”的“节敬”、“贺仪”之外,夏天有“冰敬”,冬天有“炭敬”。这当然是文雅的说法,说白了,就是送些银子给你冬天烤烤火、夏天吃冷饮。左宗棠做闽浙总督时,据说每年冬天送给工部右侍郎潘祖荫的“炭敬”银子,照例是一千两,这是报他多年前的救命之恩。所“敬”当然也有实物,一般是四样,称作四色礼品。夏天无非枇杷、扇子,秋天无非菊花、螃蟹,都是些不相干的物事,要紧的只一张银票,装在一只信封里。送礼是门大学问,李鸿章就很会送礼。他是北洋总督、疆臣领袖,也和外省的官员进京一样,得送礼。但亲贵大老,身份太重;翰林院编修,面子又太薄,这礼要送得既不轻身份又不伤面子,就得讲究点艺术性。高阳对他这一点,就很是佩服。高阳是小说家,但小说中的细节,大半取之于史实,比如《慈禧全传》中有一段,说李鸿章进京,给恭亲王去送礼,清人笔记中就有所涉及。这恭亲王就是我们今天清宫戏里说的“鬼子六”,几十年当国,极聪明天纵的一个人,此时虽说圣眷已衰,成了闲散宗室,但天潢贵胄,依然是昂首天外的心性。李鸿章就先说上一大通闲话。说四川总督丁宝桢如何如何清廉,真真是一清如水。癸酉年,他在山东巡抚任上时,回贵州平远扫墓,船过汉口,李鸿章的长兄,湖广总督李翰章送了他三千两白银,预备他打点亲友,却被丁宝桢原封不动地寄放在李幕府的旧部那里。第二年扫墓归来,只拆封重封,虚领个人情,又一两不少地奉还。闲话叙到这里,李鸿章陡然话风一转,说:丙子冬天,丁宝桢奉旨督川,入京陛见,鸿章知道他宦囊羞涩,京中的应酬花费没有着落,就凑了一万银子送他。这一次——李鸿章说到这里,特为作出很欣慰的神色,说:“这一次,总算他赏脸,比起家兄来,面子上要好看些。”说着,水到渠成地掏出一个小红封袋,隔几奉上。恭王略一踌躇,抽出银票一看,竟然是四万两!但李鸿章说得更加委婉了,说是转眼皇太后生日,宫中要有些开销;接下来是王爷自己的生日,更不能省。鸿章分北洋廉俸(还说是廉俸!)预备王爷赏赐之用,万望王爷顾全鸿章的脸面!
恭王自然得给李鸿章这个面子,于是收下。
乖乖,四万两啊,就这么送出去了,什么叫举重若轻?这就叫举重若轻。
但他在翁同和那里,却是又一种说法。翁同和中过状元,又是两朝帝师,贵介公子,崖岸自高,就得找些读书人的话题。刚好翁同和是那年北闱乡试的正考官,才从考场里出来,李鸿章就作出不胜向往的样子说,当考官,玉尺量才,只怕今生无分了!说来奇怪,李鸿章权倾朝野,一生却没有做过考官。这话让翁同和听了,真是舒服得骨头发轻。接着他又遗憾,说你看我进京,你在闱中,你出闱了,我又要回任了。好在明年春天,我还要再来,那时候,再好好鉴赏鉴赏翁师傅的收藏!
得给这“收藏”二字画圈。若说文有文眼,戏有戏眼,那么这两个字,就是李鸿章这番话的话眼。翁同和好收藏,却不似潘祖荫,可以任意挥霍,他家累重,没什么闲钱。所以你看有了这两个字,下面的话接得该有多顺溜:想来你琉璃厂的帐,该得不少,这点钱,请赏我个脸!翁同和也真不愧是谦谦君子,书生本色,接过来,居然看都不看,就顺手交给了听差。
李鸿章封银票,给恭亲王用的是红封袋,给翁同和用的却是仿古素笺。如此细枝末节,都不放过,可谓天下第一等世事洞明。《清史稿》上说他“时以诙笑解纷难”,单看他送礼一节,就知所言不虚。又说他“不为小廉曲谨”,“好以利禄驱众”,也是很中肯的话。象这样动不动就行贿,而且这么一件小事,也要做得八面灵光,天衣无缝,正人君子如曾国藩者,就不屑。李鸿章是辛丑条约的签订者,签过这个卖国条约后一个多月,他就吐血而亡。山河破碎,内忧外患,他独主国事数十年,常以一身当其冲,其艰难屈辱可知。史称李鸿章疏髯长身,风采凛然,是很有个人魅力的人。他之有罪,罪不全在己,以今天的眼光看,实在也是生不逢时。
《清史稿·列传一百九十八·李鸿章》:
鸿章既平大难,独主国事数十年,内政外交,常以一身当其冲,国家倚为重轻,名满全球,中外震仰,近世所未有也。生平以天下为己任,忍辱负重,庶不愧社稷之臣;惟才气自喜,好以利禄驱众,志节之士多不乐为用,缓急莫恃,卒致败误。疑谤之起,抑岂无因哉?
胡思敬《国闻备乘》:
李鸿章待皖人,乡谊最厚。晚年坐镇北洋,凡乡人有求,无不应之。久之,闻风麇集,局所军营,安置殆遍,外省人几无容足之所。自谓率乡井子弟为国家捐躯杀贼保疆土,今幸遇太平,当令积钱财、长子孙,一切小过悉宽纵勿问。
梁启超《李鸿章传》:
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