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8:48分,穿着新鞋的周术出了门。
站在小区旁边的公交站下,看着对面商务酒店门口越聚越多的人群。
黑压压,乱糟糟的一大片,拥挤到了马路上。
汽车急促的鸣笛声不断传出来,换来的是更加喧闹的议论声。
在这阳光应该逐渐灼烈灿黄的时候,一朵阴云飘了过来遮住太阳。
天空暗淡下来,街面上吹拂着轻微的风,卷起道延上发黄的落叶,在空中打转……
“似乎该加衣服了。”
周术收回视线,身前,203路公交车已经稳稳停下,开了车门。
上了车,坐在公交车右侧靠窗的位置,因为周末,实际公交车上人并不多。
窗外,城市臃肿的筋骨血肉化作一道道闪影从周术眼角的余光中掠过,周术将手机贴着右侧耳边,手机对面是一道好听温柔的男声。
听着很舒服。
“这大概就是女人最喜欢的小奶狗。”
周术莫名的想到了一边,回过神“啊……对,是,我是唐山陵墓园的销售,您是要……”
对方打断了他繁琐的客套话,直截了当的说道“我要买一块墓地,可以埋棺材的那种,需要多少钱?”
周术迟疑了会儿,“呃……这个……可能不行。”
“钱不是问题。”
“这还真不是钱的问题,墓园现在埋的都是火化后的骨灰盒,您想想那个才多大,您这个太大了,别说我们这的,恐怕整个长安的墓园都不会埋的。”
“没办法解决吗?”
“办法……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向农村那边考虑,现在大部分农村还都是土葬,不过村里人大多比较迷信,外乡人很难让进村,您花点钱,找几个村里拿的住事的人说道说道,估计也就行了。”
声音停顿了下,似乎在犹豫,三秒后,他接着说道。
“嗯,你说的我会考虑,谢谢,哦,对了,你贵姓?”
“免贵,姓周。”
“那回头联系,周先生。”
“好的,再见。”
挂了电话,周术隐隐有些后悔自己多嘴,丧失一个潜在客户。
不过,他同样清楚自己的德行,不是一个合格的销售,有时候会抹不开脸,更不会骗,不会吹。
经理找他谈了几次话,大概在过段时间没有业绩,他就会被公司辞退。
没停歇下几分钟的手机又响起来,是周鑫。
声音很黏糊,猜得到睡得正香。
“喂,树儿,彤姐,晚上让咱两去她店里一趟。”
“什么事啊?”
“嗯……好像是……呃……不记得了,你怎么屁话这么多,让你去就去呗。”
“你怎么不去死呢!”
“别吵,我睡了……”
“嘟嘟嘟……”
拿着手机,敲着额头,“这货究竟是怎么当上医生的。”
无声,笑了下,视线转向车外。
“滴!”
欢迎乘坐长安203路公交车,下一站红谷。
…………
长安,东区,青藤寺街区周边,世纪名城集团旗下的别墅区内。
一间昏暗的地下室,墙壁上散发着淡淡的石灰味。
橘红色灯罩的台灯摔在地上,幽暗的光,犹如纤尘般顺着地面爬行。
落在墙面上,男人被光拉长的影子,折成三段。
柔软的运动鞋底,“沙沙”的摩擦着地面。
靠在棺材旁的女人,惊恐的注视着男人手中崭新的榔头。
一边摇着自己那张沾满泪水的脸,一边向后无力蹬着腿。
可惜全身贴着棺材,退无可退!
她还在努力保持着理智,小声哀求着。
她心里明白,一旦自己大声呼喊救命,一定会将眼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恶魔逼上极端的处境,那么她的接下来承担的后果,可想而知……
“不要……不要……我求你!”
“小冬,看在姐姐平时对你那么好……”
男人对女人的哀求恍若未闻,或许是心中早已打定了注意,他的眼中闪烁着某种压抑,只看一眼便觉得毛骨悚然的光,脚步缓缓地向着面前那副没有涂漆的棺材移动。
冰冷的榔头高高举起!
猛然砸下!
铁与肉相撞沉闷的响动,鞋底不停疯狂的摩擦着地面,随着女人由轻轻的喘息声变成激烈的惨叫,再到骤然的安静。
溅射在棺木上滚烫的红色液体,贴着棺木的边缘,一滴滴的滑落,落在地面上,流淌,温热。
清瘦的影子,回身,将女人紧张下慌乱撞翻的台灯拾起来,放在向左侧倾斜的白色书桌上,灯头朝向地下室的门口位置。
光芒再次照耀这间混淆了石灰味与血腥的昏暗地下室。
男人回身扫视了眼,脸上扯出了一阵强笑。
心里头空落落的,说不出的悲凉滋味,有点像当初将后妈放进棺材里时的心情。
安以冬长呼一口气,随手将榔头放在桌子上,他在桌子前的椅子上坐下。
点起了一根烟。
翻转着烟身,不抽,沉默着,放在台灯下。
静静地注视,轻蓝色的烟云在光的照射下无规则的向上运动。
一根烟即将燃尽。
他又点燃了女人翻看后没来及合上的一本黑色封皮的日记本。
那是他的日记。
记载了安以冬从小到大的心事,以及秘密。
另一边,女人曾经自信带着点小小傲娇的脸,已经惨不忍睹,
安以冬没在看她,事实上,他从未在意过除了那副棺材外的任何人。
凝滞片刻,刚刚过了十九岁生日的男人拿起手机,坐在台灯前的棕红色木椅上,书页燃烧的烟气,笼罩他的黑发,而他温柔的像是潺潺水声,对着电话低语。
“喂,是墓园吗?”
…………
《安以冬日记》
末页
蜡像制作
实木棺材一副
保持空间足够干燥(使用生石灰吸附空气中多余的水分)
安眠药
液态苯200mm (微毒)
活人:一个
蜡化时间:两年
操作步骤:(此处省略)
……
时间的指针,指向下午四点十二分。
灰褐色的液体在咖啡杯里顺时针旋转,白色的咖啡勺正面朝下放置在咖啡杯底的托碟上,发出“叮铃”一声轻响。
秘书敲过门后,走了进来。
中年女人,栗色的头发用黑色的发网罩在一起,模样长得一般,但胜在气质这块出众,干练,穿着黑色OL 办公服饰。
关雨山用右手食指将鼻梁上稍微往下坠了些的金丝眼镜重新抬上去,背部向后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眼前说话的女人。
“关总监,总裁办通知公司所有高层到顶楼会议厅,二十分钟后开会。”
“嗯,我知道了,你去忙吧。”关雨山摆着手,视线很快收回落在黑色的办公桌上。
作为一个刚刚升任的职场老手,他正在试图塑造自己身为高层严肃的形象感,与往日的同事拉开距离。
“对了,E lla,明天产品发布会的发言稿你准备好没?”
已经走到办公室门口,英文名叫E lla 的中年女人回过头,微笑着回答“已经准备好了,您需要过目一下吗?”
“嗯,等会拿过来我先看一下。”
点了点头,端起温度刚刚好的咖啡抿了一口,关雨山起身前往公司大厦的顶楼会议厅。
会议的内容无非是讲一些关于新产品的各区代理,分销商以及明天产品新闻发布会的细节调整问题。
关雨山坐那像个没事人一样,当被问及研发部的情况时,他微笑着点点头,肯定的说道“没问题。”
RK公司,全称rsest rike (重燃),一家德全资100%控股的智能家用机械人研发公司,研发部自然是重中之重。
研发部总监的位子多少人心里惦记,关雨山也是清楚的很,小心,再小心,他不断提醒自己。
散会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雨山始终保持着低调忙碌的姿态,等回过神,已经是傍晚7点42分时的事。
天空下起小雨。
出了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开着一辆银灰色宝马X 5,关雨山漫无目的的顺着北二环向东游荡。
成年人的世界,总是会莫名其妙的情绪失落,崩溃。
不想回家,更不想见家里的那个女人,即便她长得还算漂亮。
车里,放着刀郎《冲动的惩罚》,不映情,也不映景。
愤恨与羞恼,造就了如今的他,也毁了包括他之内,几十个原本或许会幸福的家庭。
事情发生是他25岁那年,渊源却可以追溯到他十三四岁上初中的时候。
家里那会儿还很穷,穷的连鞋都买不起,而他这只稚凤想从麻雀窝里飞出去是何等的艰难与痛苦。
熬过了一切,以全镇最优异的成绩进入县城内一所重点中学。
免学费,免住宿费,免餐费,却免不掉与那群穿着光鲜亮丽的学生坐在一个班级里。
一部戏里,除了那些漂亮的花旦,净角,总也少不了被人戏弄的丑角,很不幸年少的关雨山成了班级唯一的一个丑角。
被戏弄,嘲笑,小孩子是没有是非观的,做出来的事,依旧伤人,割肉。
记忆最深刻的,是某年的冬天,大雪哗哗落满整个操场,房顶,树枝,窗外的一切。
寒风刺骨,他所在的班级里热闹非凡,所有人学生兴奋的大喊,“传给我,传给我……”
一支黑色的成人布棉鞋,在一群学生的脚下滚来滚去,沾满泥灰。
布棉鞋的后面,鼻子挂着两股清鼻涕的关雨山,左脚穿着布棉鞋,右脚光着,狼狈的在自己亲爱的同学脚下追逐自己父亲的鞋。
“哗啦”一声,鞋子砸进了教室后面盛着洗过抹布后,脏水的盆里。
寖了水的棉鞋,沉进盆底。
所有人静了下来,面面相觑悄悄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关雨山双眼通红,攥着拳头,咬紧利齿,嘴巴里发出如同野狗的低吠。
从关雨山脚上脱下鞋子的男同学,再一次用笤帚把将棉鞋挑着,递到关雨山的面前。
“诺,鞋子我还你了。”
愤怒,一种自尊被人侮辱践踏的屈辱感,从心里涌进脑海里,关雨山抓着鞋子一把推开那个男同学,从窗户将棉鞋扔了出去。
简直酷极了。
等周末回了家,关雨山的父亲为了那支被他丢掉的棉鞋,用烧火棍打的他三天下不来床,他才明白,在贫穷面前,尊严真的是一文不值,人要活的像个人,必须争命,往死了争命。
那年,剩余的冬天,零下十几度,关雨山穿着他单薄的布鞋上学下学,也是那年他的脚被冻成裂伤,以至于后面许多年,只要一到冬天他的脚底板就会发痒,难受。
好在,努力有了回报,关雨山现在的老婆,是初中时脱他鞋那个男同学的未婚妻,订婚宴都吃了,就是婚没结成。
勾引别人老婆前,关雨山其实已经有了女朋友,是他大学同学,不漂亮,但人很温柔,善良,关雨山喜欢她。
不过,那几天,他的脚实在太痒,痒得他龇牙咧嘴,噩梦缠身。
车,缓缓停在宁阁运动公园的道延边上。
暖黄色,车厢灯下,关雨山打量着后视镜中的自己,很斯文,脸颊消瘦,眼神中则有些浑浊,似乎是沾上了尘埃的关系。
这么多年下来,被他祸祸的男女同学家庭不在少数。
夫妻之间关系不和谐,丈夫无能挣不来钱,等等……各种理由,足够凑成四打啤酒。
长期处在低层承受屈辱的人内心会扭曲,变态,关雨山也一样。
报复,无休止的报复!
关雨山厌烦的揉了揉头,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想发泄又发泄不出来。
“艹!”
他拍着方向盘,低骂一声,转首看向窗外,拉开了车门……
一枚银杏叶,脱离了树枝的束缚,在雨中轻悠悠漂浮着,穿过车门与车身间的夹缝,划过关雨山的头顶,刚好落进车里。
关雨山随手将那枚沾满雨水的银杏叶抓起来,准备丢掉,却在突然间愣住,莫名其妙想起自己答应儿子给他买只猫当生日礼物的话。
捏着银杏叶从车门的缝隙中丢了出去,关雨山懊恼着拍自己的额头“都这么晚了,怎么就把这茬事给忘了!”
平时他对儿子太过严格,原本还打算在儿子生日这天送件他喜欢的东西,拉进一下父子间的感情。
看来这次又完了。
关雨山心里念叨着,视线在车外随意扫动,徒然停住。
他看到了宠物店三个字,并且,开着门。
似乎,又是一件冥冥中注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