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施和庄子都是战国时期著名的思想家。他们一个贵为宰相,一个终生都是小小的园吏;一个居庙堂之上以治国为己任,一个生活安于贫俭、却追求与自然合二为一。这两个看似完全不在同一个阶层的博学大家,却又是一对终生不渝的知己至交,且同样拥有坎坷的人生,最为重要的是,他们的思想经过无数次交汇碰撞,分别结出形态各异、枝蔓不同的智慧之果。
互为诤友言悖意合
庄子是战国时期道家的代表人物,他一生淡泊名利,提出“道法自然”、“出世”等哲学思想。惠施是和庄子同一时代的另一位思想家,与庄子不同的是,惠施生活得很入世,他曾担任魏国宰相,名声传遍各个诸侯国。
庄子与惠施在哲学观点、政治立场上有许多不同。超然物外、心境旷达的庄子视荣华富贵犹如敝屣,追求自由和“精神独与天地往来”的境界;身为政治家的惠施则不像庄子那样脱离社会与人群,他观察世间万物,擅长从中分析总结规律,然后化为实用。在政治方面,惠施是一个善于谋划的决策者和充满理想的改革者,庄子则把自己的哲学观与政治观统一起来,主张无为治国。虽然两人拥有完全不同的思路与生活方式,却是一对诤友式的知己。庄子与惠施都好辩,博学而犀利,所以他们讨论问题时经常互相抬杠。
惠施总觉得庄子毫无边际的谈天说地都是些空乏无用的东西。有一次,惠施跑到庄子面前感叹道:“魏王给了我一些能结出大葫芦的种子,我种下之后,果然结出好大个的葫芦,倘若拿它盛东西,足足能盛五石呢!可是葫芦那么小的嘴只能装水比较方便,但装水我又提不动,干脆劈开两半当瓢用,可做成瓢的话,又大又浅的怎么盛水呢。这葫芦看着用途很多,其实一点用都没有,我就把它砸碎了,你说这是不是个没用的东西?”
庄子心里明白惠施这番“葫芦说”是在拐弯抹角嘲讽自己的《逍遥游》。于是,庄子悠然自得地说道:“你真没有远大的眼光。有用之物落在你手上算是白白浪费了,既然葫芦那么大,那它的浮力一定也很大,如果它做成船,乘载着游走四方,那该多么惬意啊!”看着惠施语塞的样子,庄子又得意地说:“看来你的心还真是茅塞不通呀。”惠施本是嘲讽庄子而来,没想到却被庄子揶揄得哑口无言,只好讪讪地走了。
过了几天,惠施又跑来找庄子,他看到庄子正在院子里修剪树枝,又想到前几天取笑的事,灵机一动,站在庄子旁边自言自语道:“我有一棵樗树,长得很高大,但纹理不好,拿它做大家具是不行了,做小家具呢,它的枝干又曲曲折折的不光滑直顺,工匠们都说不好用。别看它长得很大,却成不了材,像这种东西,只有弃之荒野的命运啦。”
庄子摇摇头对惠施说:“你守着这么好的一棵大树,却不能好好利用,真遗憾啊,看着炎炎烈日,靠在树下乘凉避暑,喝喝茶读读书,累了还能倒在树荫之下悠闲地睡上一觉,这难道不是人生第一美事吗?”
在辩论上惠施总处在下风,他看重通过仕途实现人生价值,所以即便惠施知道庄子视名利如浮云、一生安贫乐道,但有时面对这个智慧超群的朋友他也会生出狭隘的念头。有一次,庄子突然来到魏国,当时魏国宰相正是惠施,有人向惠施报告说:“庄子这次来,很想取代您做宰相呢!”惠施对庄子的突然造访十分不解,另一方面,大概是太了解庄子的才华,心下暗叹不如,所以很是惊慌,竟然听信了下人的谗言,利用相权之便派人在全国上下搜捕庄子,整整搜捕了三天三夜。庄子却不把这当回事,后来,他主动跑来看望惠施,对惠施说:“南方有一种叫做的神鸟,性情高洁,它一路从南海飞往北海,只肯在梧桐上栖息,只肯饮清澈的泉水,吃干净的竹实,它在空中飞过的时候,恰巧被一只吃死老鼠肉的猫头鹰看到,猫头鹰怕鹓鹐抢走自己的鼠肉,恶狠狠地对鹓鹐说:‘走开!’你今天是不是也怕我抢走你相国的位子呀?”惠施听闻,感到很惭愧,但还是像对待好朋友一样款待了庄子。
两种思想一样坎坷
与清高桀骜的庄子相比,世故又有才华的惠施不难拥有飞黄腾达的仕途。事实上,惠施的名望确实被各国国君所仰慕,还未步入政界时,魏惠王经常邀请惠施到王宫里面讲学。而惠施在第一次和魏相白圭交谈时,他滔滔不绝的辩才和学富五车的知识竟让白圭无言以对。
但是,惠施的治国理念和对社会的看法却有很强的理想主义色彩,一旦实施便会遇到很多阻力。在治国上,惠施主张“泛爱”、“去尊”,这与墨家“兼爱”的思想很接近,都反映了平民阶层的愿望,却又都降低了王权的威力,因此惠施的主张一直缺乏国中权贵的支持。在外交上,惠施提倡“偃兵”、“止纷争”,这些理想在战事频繁的战国根本不可能实现。于是,魏王的另一位相的候选人翟翦评价惠施时,说这位“布衣卿相”的治国理念好比郑卫之乐这种靡靡之音一样,无法像正统的雅乐那样登入朝堂。大臣匡章也把惠施及其随从调侃为“蝗螟”。惠施的治国大道,处处碰壁,空落纸上,这势必让惠施的官场生涯充满坎坷。
起初,惠施非常受魏惠王的器重,魏惠王听从他的意见和其他国家结盟合纵抗秦。但是,迫于秦国的军事压力,魏惠王却几次背弃惠施的“合纵”而寻求和秦国的联合,还邀张仪到魏国为相,逼得惠施只能从魏国离开,投奔楚国。
离魏奔楚的经历对惠施打击甚大,坎坷的政治生涯让惠施感慨不断。《韩非子·说林上》记载着惠施和好友田需的一段对话。在得知田需要到魏王身边做事时,惠施告诉他:“您一定要搞好和魏王身边的人的人际关系。这就好比杨树,栽的时候怎样都能活,可是一百个人里如果有一个人想拔掉它,它就活不成了。”他似是告诫田需,又似是在感慨自己的境遇:“子虽工自树于王,而欲去子者众,子必危矣。”
惠施与庄子的治世哲学都体现了一种平民思想,惠施入世,庄子出世。庄子一生只做过名为漆园吏的小官,一直都生活得十分清贫,甚至不得不以借贷度日。纵观庄子的出世精神,恐怕和他对乱世的悲观看法有很大关系,庄子曾说:“若天下有道,有德才的人可以成就事业;天下无道,有德才的人顶多只能苟活于世;当今这世道,人们最多能做的仅仅是避开刑杀;幸福真像羽毛一样轻,让人无法承受;灾祸重得像大地,让人无力躲避。”从某种意义上讲,对无道之世的切身体验恐怕才是无为思想的现实来源。面对这样动荡无常的世道,相较于清贫的生活,庄子更多感到的是内心的无力,时代不利,纵然有才能也只好凭空埋没。
知己既死庄子失质
惠施与庄子这对有趣的朋友,虽然见面必争论,世界观也大相径庭,事实上却有着非常深厚的情谊。惠施早庄子二十年离开人世,这让庄子十分黯然。
惠施去世,庄子为其送葬,来到惠施墓前,庄子停下脚步对着弟子们说:“在楚国国都郢城有两个泥瓦匠,一次干活的时候,泥浆甩落到其中一名工匠的鼻尖上,正要擦掉,他的同伴大喊一声:‘别动!让我来!’声音未落,便抡起斧头,你们猜怎么着?”弟子纷纷带着惊恐的神色说:“恐怕这个工匠的脑袋就要被他的同伴砍掉了吧?”
庄子摇摇头,说:“这匠人摸摸脖子,嗯,脑袋还在;又摸摸鼻子,上面的泥浆已经被削掉了。”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有一天,惠施和庄子一起悠闲地在河边散步。庄子看到水中的小银鱼们快活自由地游来游去,感叹道:“鱼儿戏水,鱼儿真是快乐啊!”无事辩三分的惠施怎么能放过这样一个反驳的机会呢?于是他故意板着脸说:“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儿戏水就快乐?”庄子不以为然地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快乐呢?”惠施紧跟着说:“我当然不是你,所以不知道你;你当然也不是鱼,所以更不知道鱼啦!这不是一个道理么?”庄子说:“你看看你开始时怎么说的,‘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这说明前提是你知道我知道这些你才问我的。告诉你吧,我是站在河边知道的!”
“然后,”庄子接着讲,“宋国国君听说了这件事,非常惊讶,就找到这位削泥如神的匠人,让他再表演一次绝技,却被匠人拒绝了。匠人说:‘我的同伴已经不在了,即便我有此绝招,又有什么意义呢?’”
庄子讲的这番话,深深表达出失去惠施这样一个知己的悲伤。庄子说过,惠施的离世,自己的精神仿佛失掉了“质”一样,没有了知己,自己那些超然世人的高见就再也没有表达的对象了。
惠施为庄子的“质”,庄子的思想之所以能像故事中的匠人那样“运斤成风”,这都和与惠施的反复辩论、探讨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