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空中俯视,程铭好似激流中的一块礁石嵌在原地,与周围来来往往的百姓格格不入。
清平京城西,千凡坊,是清平京内的平民窟,穷苦人的聚集地。
这里没有朱雀街的歌舞升平,来往的人面带疲色,更有衣衫褴褛之人呆坐在街角,手中捧着一只缺了角的破碗。
程铭站在路旁,走过的人也只是抬起麻木的脸看上一眼,自家孩子的吃食,明天又该去哪里找份活计,已经使得他们无法分心去揣测这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怎么会跑到这里。
几个头发乱糟糟、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孩子躲在墙边,眼睛不断朝程铭瞅着,这可能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这样好看的衣服,毕竟他们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合身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程铭长叹一声,他的口袋中还有几两碎银,不过如果就这样给了孩子们,只怕马上就会进了别人的口袋,反倒是害了他们。
程铭走到旁边的面摊,买了几张面饼,朝着那帮孩子招了招手。几个孩子开始显得有些害怕,只是待在墙角,不过还是抵不过眼里的渴望,过了几分钟后结伴跑了过来,用疑问的目光看向程铭,程铭把手中的面饼推给了他们,微笑着点头示意。
开始几个孩子还一小口一小口地嘬着,后来也许是太饿,又或者是看程铭没什么恶意的缘故,几人狼吞虎咽地把比脸还大的面饼塞进了肚,吃完吧唧吧唧嘴,意犹未尽的样子。
“喂小家伙,吃的爽吗?”程铭敲敲桌子,看着还在打饱嗝的小孩们问道。
“要钱的话……我们没有钱,是你让我们吃的。”其中一个年龄稍长,看上去八九岁的男孩气冲冲地说道,只是眼里的躲闪出卖了他的心理活动。
“哈哈不会要钱的,”程铭哈哈笑了起来,丝毫不嫌弃地揉了揉小男孩乱如鸡窝的头发,“不过吃饱喝足了,有个小小的问题,想问下你们。”
“大哥你说,这附近没有我二狗不知道的。”刚才的小男孩,也就是二狗,自豪地拍着胸脯保证道。其他的孩子围在他旁边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那二狗,你知不知道,对面这个小院里住的是谁?”
程铭所说的地方,就是他刚才站的位置。在路的旁边有两扇破旧的大门,低矮的围墙上爬满了藤蔓,看上去早已经荒废。
二狗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二狗哥,阿嬷明明前天才……”在他身后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响起。
“小花,住嘴!”二狗急得要去捂住说话人的嘴巴。
说话的是个小女孩,整张脸都是脏兮兮的,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可能也是第一次见到同伴这么气急的样子,小女孩显然被吓得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二狗!”程铭叫住了二狗,“你知道的对不对,你放心,我绝对不是坏人,这院子的主人是我的……我的亲人,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二狗有些迟疑,有些难为情地开口道:“大概是在前天晚上吧,那天爹娘出去了,我们饿了一天,实在没有办法,只能……”
……
“二狗哥,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啊?”
“是啊,二狗哥,我们我们要不回去吧,我怕。”
二狗看了看身后畏手畏脚的两人,不满道:“马蛋,虎子,你们还想不想填饱肚子呢,你们不想,我还想给小花找点吃的呢。”
“二狗哥,我不饿。我们要不回去吧,这样是不对的。”小花的声音细细的,听上去有气无力。
二狗转过头,突然狠狠说道:“这有什么不对,我都转了两天了,这院子里面肯定没人,你们饿不饿,你们不饿我还饿呢!”
“可是我们总不能去偷……”叫马蛋的男孩儿小声嘟囔道。
“什么偷?”二狗有些心虚,还是强撑着说道,“我们是借,等之后了,再找点东西放回来,不就行了?好了,不要再说了。”
他又把头扭了回去,透过灰墙的缝隙,他看到了院内的一景一物,院内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清冷的月光照下来,撒在地面上,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霜。就在院子的左角,有他们此行的目标,几个干瘪的窝瓜和几颗白菜。
二狗和其他几个人的父母都是同在清平京另外一个地方做工的,今天一大早出去后,就没有再回来。几个小孩儿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早上几口清淡如水的薄粥哪里能够填饱肚子,所以万般无奈下,二狗想到了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偷。
这间院子是他前两天才注意到的,好像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就连墙头都已经长起了荒草,不过真正吸引他的,还是堆在院里角落的蔬菜,这时候,哪里有比能填饱肚子更有吸引力的事情呢?
“马蛋,虎子撑我一把,小花,记得放好风。”二狗边说,边要去翻墙头。另外两个男孩儿有些吃力的扶着二狗踩在自己的肩头,慢慢把他往墙上推过去。
扑通一下,二狗从墙头稳稳落地。
“二狗哥,咋样了?”“是啊二狗哥,你没摔着吧。”刚才的缝隙中,马蛋和虎子恨不得整个脸都贴上去。
二狗比划了个嘘的手势,敲了敲墙头,示意两人安静,自己蹑手蹑脚地朝着院角搭起的棚子走去。
眼看就要得手,二狗也放松了警惕,谁知道变故突生!
黑暗中,有人说道:“是谁?”声音好似拉一台老旧的风箱次啦作响。
“啊!鬼啊!”二狗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另一边的墙边,急着要踩上去,可惜他本来打算的是从棚子上翻过去的,这么一来墙比他的个子还要高出许多,一时二狗犹如被关进斗兽场的普通人,吓得魂飞魄散。
角落里点起了一盏灯,微弱灯光中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像树皮一般,脸上沟壑纵横,那盏灯在一只瘦如鸡爪的手中晃动着,不知是这风的缘故,还是手的主人已经无力控制。
“是小少爷吗?”
“你你你你是人是鬼?”二狗喘了口气,他没意识到刚才的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他吞了口吐沫,壮着胆子问道。
“不对,你不是小少爷,小少爷现在应该有这墙一样高了。”声音的主人又像自言自语地说道。
“孩子,你是饿了吗?”二狗看着她从黑暗中走出来,是一个年过八十的老妪,她撑着拐杖问道,“可惜我的眼睛坏了,所以只能晚上出来,没吓着你吧。”
二狗呆呆地摇摇头。
“给,给你,”老妪从旁边拿过些蔬菜装进个篮子中要递给二狗,“你一定饿极了吧,当初,当初我家少爷也是,饿了也不说,只是像你这样站着,看得人心都化了。”
“你的爹娘呢?”
“他们都出门了,还没有回来。”看到是个活人,二狗胆子大了起来,接过菜篮的同时,小声说了句“谢谢。”
“当爹娘的,也许都有些言不得的苦衷吧。”不知道老妪想到了什么,突然怅然若失道。
“去吧,孩子,不够了可以再来找婆婆。”老妪慈祥地摸了摸二狗的头,一步一颤地打开了院门。
院门刚一开,二狗一溜烟地跑了出去,跑出去十多米,才在路边的树下停住了脚。
“二狗哥,你没事吧。”“是啊二狗哥,你刚才叫那一声,吓死我了。”“二狗哥哥……”
在同伴叽叽喳喳的你一言我一语中,二狗回头望了一眼。
老妪还站在门口,手中的灯举在头顶,佝偻的身子像一片残叶,似乎只要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二狗不知道老妪是不是还在看他,不过这样的姿势让他想起在此前自己玩到太阳下山才尽兴回家的时候,娘也是这样站在门口,焦急地唤着自己的名字。
“她难道也在等谁吗?”二狗忽然有了个荒谬的念头。
……
二狗有些迟疑,接着说了下去,“过了几天,我们凑了一点点钱,想要还给奶奶,可是我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开门,大哥哥,你认识这个奶奶吗?”
“是啊,我认识,她是一个很好的人。”不知不觉,程铭眼角有些湿润。
“那,那你能帮我把这个给她吗?”二狗在口袋里摸索一阵,不好意思道:“我就这么多了,如果少了,过几天我再给可以吗?”
程铭看了看二狗手里几枚铜钱,笑了。他接过了铜钱,在二狗耳边说道:“好的,我会转告他。”言罢,拍了拍二狗的口袋,神不知鬼不觉间,几两碎银已经躺在了二狗的口袋底。
说完,程铭对二狗笑笑,缓缓走到那座小院前。他先敲了敲院门,等了一会,果真如二狗所说,院内像没有人一样。程铭左手扒住墙头,用力一撑。众目睽睽之下,就跃进了院内。
院子里有一块菜田,田上还种有菜苗,另一边想必就是二狗说的棚子了,棚子里放着些许杂物,程铭走近棚子,在棚子的角落里,有一座木制摇马,已经落满了灰尘。
“罗姨,骑,骑,骑。”
“罗姨不骑,来,少爷,抓稳了。”
“罗姨,大哥又向父亲告状啦,说你的坏话呢。”
“罗姨这辈子,只有一个少爷,他家的种,还不配。”
程铭压下疯狂涌进脑袋的记忆,抬脚朝着屋子走去,短短几步的路,他已经走了好多年的时间。
“罗姨,您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