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我走在街上,风肆虐着我的头发,像翻过片片海浪。
夜路的一辆汽车不住在我身后鸣叫,嘶扯着它的嗓子。我转回头,是蒋艳的车。
“中奖的,上来吧。”
我扭回头,继续前行。
“打得好啊,替吴迪出口气。”
我继续前行。
“叶明影,我知道你,你小子还不错的,就是缺胆儿,不是打架那个胆儿啊,是那个胆儿。嘿嘿,你要是有,吴迪当初就跟你了……”
我继续前行。
“上不上来?”蒋艳的车又跟了上来。
我继续前行。
“孙子,吴迪那男人不是啥好鸟儿。不过,那吴迪毛病也不少,我最了解她啦,有时候忒自私……”
我继续前行。
“孙子,说你他妈的还不服气,扭扭捏捏的,没治了。”
我继续前行。
“没听着啊?咋不理我呢?操,你就天生犯贱相儿,我走啦,想我找我啊……”
车子贴着我急驰而过,甩起的一粒石子砸在我的脸上,污浊的尾气嘲笑着向我扑来。
我继续前行,踏着夜色,路灯反复梳理着我的身影。我走过长街,穿过广场、公园。这样的夜,可以看到身着白衬衣、肩披背带的老者,守候在舞厅的门口;可以看到树下的几对男女,做着半隐的动作,时缓时急地摩挲着;可以看到光着膀子的男士和夹杂其中的女士拎起瓶子,互相撞击着——尽管天气有些微冷。
这是肮脏的夜,龌龊的夜。
在这样的夜里,我一直走到家的楼下。
没有了出摊的人们,小卖店关了,彩票店关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没有上楼,我坐在了小卖店门口的台阶上。
我低下头,呕出几口粘稠的秽物。接着,我把头伏在了双腿上。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那是什么时候?对了,是毕业前的某个夜晚。对!那天,刚结束毕业前的聚餐,我喝了很多的酒。我就这样一个人身处这样的夜,坐在一个寂静的角落,把头伏在膝盖上,双手抱着。
那时候,我不这样,我充满了朝气,只是那一刻,我选择了安静,因为我要苦思。那时我前途未卜,老宁和张大姐没有就我留校的问题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于是,我就计划着如果留不下学校,我应该做什么。当时有一家深圳的企业相中了我的简历,我没有立即回复,我在犹豫。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好像偷偷打听吴迪准备去哪儿,却没打听出来。当时我坐在那个夜里,想的就是这个事情。
后来,我就不想了。我吐掉了胃里的东西,接着回寝室洗了把脸,然后穿上运动服,抱着篮球出现在操场上。
那天,我的弹跳好得出奇,我跑了几个来回就出现了我平生唯一一次的惊天暴扣。当时,我四下观望,希望在这样的夜能有一个证人。
我没有失望,一位老者出现在我的视线。他说:漂亮!
他还说:小伙子,你是体育部长吧?
我很得意。
他还说:毕业班的吧?准备去哪儿工作啊?
因为有他的出现,我充满了感激。没有他,我还得明天找人再观摩一次,而且不一定能扣得进。事实上,我真的没有再扣进过。
因为对他充满了好感,我就显得热情,那一刻,我一只手抱着球,一只手叉着腰,我昂起了头,用响亮而充满自豪的语气告诉他:我去深圳的一家单位!
对,当时我是这么说的,那个语气我一直记得清楚。那老者说:去那么远,得休息好啊,大半夜的出来练球,影响别人的。
当时我有些不愉快,从他的语气中,我估计他是个管事的。我是体育部长,学校的领导基本都见过,这个人却没有印象。事实上,他是我们学校的党委副书记,不过是新来的。这是老宁第二天告诉我的,他说:挺顺利,党组会上通过了,有个副书记还说你球打得好呢。我说他提我扣篮的事了吗?老宁说好像没有。
那个副书记没多久脑溢血死了,我扣篮的壮举就不是个事实,只能算个传说。而他的离去,不能埋没我那段经历。你可以想象,当时我站在操场上,刚扣完了篮,有一位观众出现。我一只手抱着球,一只手叉着腰,我对我的观众用热情而自豪的语气说:我去深圳的一家单位。
现在,我就站了起来,模仿着当时的样子。我张开了嘴,吸了口气,用稚嫩的声音,伴着自豪的语气,喊了句:我去深圳的一家单位!
是这样的,那年我是这个样子的,那是本来的我,我回到了自身当中。
现在,周围是寂静的,没有观众,这让我又坐了下来,把头放在双腿上,双手抱着。
还有一次,有些遥远。那天,因为报考志愿的问题,我和娘生了气。她说:小影啊,你报个省钱的学校吧,要不考军校,要不去师范。于是,也像今天这样,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我起完了牛粪,坐在了牛的对面。牛已经睡了,我没睡,我在想事。娘来叫我,说你回来看书啊,或者睡觉。我说考军校和师范还用看书吗?高出那么多分没用。娘说你最好报个离家近的,本省吧,将来能借上你光儿,来回也省路费。
我没理娘,依旧保持着我的动作,直到第二天天亮。
高考的前一个月我就不上学了,我天天研究牛的问题,那几天,我家的一头母牛刚生下了两个牛犊,我在研究这牛有没有同时生出三胎的可能。娘哭,哭完了找我三姨。我三姨说,你还考不考啦?
当年,我十九岁。那天,我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我说:三姨,你别担心,你给我报的,我能考上。
我上学的时候喜欢看书,习惯把书背烂(除了英语),这是我们乡里很少有人能及的优点。当年为了把书背得更烂,我下课或者上厕所都不闲着。因为我被强迫所报的志愿是本省的,分不是特别高,我就不想再背了。
当时,主宰我报考志愿的是我三姨,她除了和我有亲属关系,还是我的老师。最后我妈给我下的条件是:考哪儿都行,就这一把,考不上不准复习。于是我三姨就给我报了我后来考上的那个学校。在报考志愿的时候,我三姨胸有成竹,她说:就报这个。当时,我没有反驳,也无力反驳,我家的许多事都是我三姨说了算。后来证明,我三姨是对的,在分数线下来的时候,她幸灾乐祸般说:幸亏没报北大吧?要不差这一分你得后悔死。我没后悔死,我三姨却死了,死的也是脑溢血。
这两件事可以说明个问题,那位副书记是我扣篮的唯一证人,所以他死了。我三姨见证了我这个天才是如何被埋没的,说话不对心,所以也没活着。这说明我成长中的特殊时刻,容易死人。但这个总结对我没有太多意义,我在意的是当年我和三姨说话的状态。
现在,我又站起,双手叉着腰,满脸的怨气,用更稚嫩的语气说:你别担心,你给我报的,我能考上。
是的,曾经有那么多的无奈,我一直抗争着,我用我的骄傲发泄着骨子里的尊严。
我突然笑了,哈哈大笑,前仰后合,我还有尊严吗?
接着,我听到别人的笑,哈哈大笑。
一个伏在地上的人影在我的不远处大笑着,我走了过去,是疯老头。
他趴在地上,边笑边吭哧着。
我提起腿,踢了他一脚。
疯老头的头从身前的一口坑内探出,呆呆地望着我。
我说:“你笑个屁?这坑是你挖的?好好的院子你挖坑干嘛?”
疯老头向我摆了摆手,轻声说:“别打扰。”
我又踢了他一脚。“你到底在干嘛?”
疯老头又摆了摆说。他说:“我在笑。”
我向坑内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东西,就是一堆湿土。我说:“你和谁笑?你笑谁?”
疯老头站了起来,提了下裤子,指着我说:“你傻啊,能有谁?和坑笑!”
“你和坑笑什么?”
“是人都听不懂我笑的,只能和坑笑。”
我揪住疯老头的领子。
疯老头又笑了:“小子,你越来越不是东西啦。”
我的手缓缓松开……
“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