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令夫差停下了脚步,夷光快步走过去,切声道:“郡主是太王太后看着长大的,就如亲孙女一般,解除婚约是她老人家唯一的心愿,大王真的忍心拒绝吗?”
夫差紧紧抿着唇,面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到他离开,都没说过一句话。
夫差一路阴沉着脸回到太极殿,望着御案上堆得满满当当的竹简,突然用力将其拂落,摔得满地都是。
一众宫人被吓坏了,赶紧伏地请罪,夫差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半晌,他厉声道:“王慎。”
“小人在。”王慎胆战心惊地应着。
夫差盯着殿外明媚如金的夏光,咬牙切齿地道:“传伯嚭立刻来见本王!”
王慎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便带着伯嚭来到太极殿,后者还不知道大祸临头,只道入宫是为了商议他与伍榕的婚事,欢喜地行了礼,“臣参见大王。”
看着跪在地上的伯嚭,夫差咧开一抹阴冷的笑容,“原来太宰大人眼中还有我这个大王啊。”
伯嚭是何等乖觉之人,当即嗅到了夫差压抑在笑容背后的愤怒,小心翼翼地道:“大王何出此言?”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顿时将夫差强行压下的怒火给挑了起来,狠狠一脚踢在伯嚭胸口,痛得他摔倒在地,隐约能听到肋骨裂开声音。
伯嚭从未见夫差生这么大的气过,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胸口的剧痛,起身扑到夫差脚前,诚惶诚恐地道:“臣到底做错了什么,惹大王这样的气?”说着,他又哭道:“臣死活是小,大王龙体是大,若因为臣而伤了大王龙体,臣纵万死也难以赎罪。”
若换了平日,夫差听到这话,或许会觉得受用,可现在只有厌恶与愤怒,“收起你那点马尿,本王看着就恶心!”
被他这么一斥,伯嚭不敢再哭嚎,忐忑不安地跪在地上。
夫差烦躁地踱了几步,道:“本王问你,你为何要娶伍榕?”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伯嚭心中一定,当即道:“臣对郡主仰慕已久,早已想娶为……”后面那个“妻”字已经到了伯嚭嘴边,却一直未说出口,因为有一柄青铜利剑抵在他颈间。
执剑的不是别人,正是夫差,只见他一字一字道:“再敢说一句谎言,本王立刻杀了你!”
伯嚭已是被吓傻了,呆呆地跪在那里,连求饶的话也忘记了,直至夫差再次问他为何要娶伍榕,方才回过神来。
伯嚭很想坚持刚才的说法,可看到抵在颈间的剑尖,实在鼓不起勇气拿自己性命做赌注,只得颤声道:“臣见大王不肯杀了伍子胥,又知道他素来疼爱这个义女,就想拿她来……来羞辱伍子胥……”
“果然如此!”夫差恨得几乎咬碎了牙根,若非还在几分理智在,他这会儿真会一剑杀了伯嚭。
“臣知罪,求大王开恩!”伯嚭吓坏了,拼命求饶,若非被剑指着动弹不得,他这会儿早已磕头如捣葯。
“你还有脸求饶!”夫差恨声道:“你陷害伍子胥通敌一事,本王已经不与你计较,你可倒好,转眼又算计了本王一遭,陷本王于仁不义,伯嚭,你可真是胆大!”说到恨处,夫差剑尖往前递了一分,这柄剑是吴国最有名的工匠历经数年打造而成,最是锋利不过,当即在伯嚭颈间划开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不断往外流。
说来可笑,再坏再恶的人,这流出来的血都是红的……
伯嚭心惊胆战,他是真怕夫差一个恼怒就杀了他,他赶紧道:“臣虽有私心,但最主要的还是为了大王。”
“本王?”夫差怒极反笑,讽刺道:“你这颠倒黑白的本领又长进了许多。”
“臣不敢。”伯嚭心思飞转如轮,“郡主一直认为王后夺走了她的一切,对王后心存恨意,可以说只要她在一日,王后就有一日危险,哪怕大王将她送回伍府也没有用;郡主生性记仇,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去加害王后;但若嫁入臣府,臣就能派人日日看着她,断不会让她有机会做出伤害王后的事情来。”
“如此说来,本王倒还要谢谢你了?”夫差满面冷笑的说着,握剑的手并未松开。
“臣岂敢。”伯嚭惶恐的说着,随后又道:“再者,伍子胥虽然已被大王废黜,但他在朝中盘根错节几十年,亲信、门客、弟子遍布整个吴国,难保伍子胥不会利用这些力量,做出对大王不利的事情来。他一生无子,只有伍榕这么一个义女,握住伍榕,就等于握住了伍子胥的命脉,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听到这话,夫差露出复杂之色,良久,低声道:“他……不会的。”
伯嚭着急道:“大王宅心仁厚,品性高洁,可难保伍子胥不会,他本就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大王忘了他当年是怎么逼走孙师的吗?”
提及孙武,夫差眸光一沉,半晌,他收回剑递给王慎,“如今这件事情已是闹到太王太后面前,你说说,如何收场?”
看到颈间没了那把要命的剑,伯嚭长出了一口气,捂住还在流血的伤口,道:“臣斗胆猜测,太王太后是想让大王收回成命?”
“不错,还……”夫差想说拉了夷光来做说客,临到嘴边似觉着不妥,又咽了回去,只道:“这事是你闹出来的,解决不了,本王唯你是问。”
伯嚭迭声答应,他算是听出来了,夫差并不打算收回这桩婚事,否则就不会是这样的话了,看来自己刚才的话起做用了。
伯嚭思索片刻,道:“太王太后之所以不答应这门亲事,无非是担心郡主嫁过来后受委屈,臣可以当着太王太后的面发誓,此生一定善待郡主,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只怕还没等你说话,太王太后已是气得不行。”说到这里,夫差目光一黯,轻声道:“太王太后已是油尽灯枯,撑不了多少日子,万万不能让她老人家再受刺激。”
“大王纯孝,实在是天下百姓的楷模。”伯嚭恭维了一句,觑着夫差的面色小声道:“臣想到一个或许可以两全的法子。”
夫差露出一丝兴趣,催促道:“说。”
伯嚭应了一声,道:“大王可以假装答应取消这门婚事,以安太王太后的心,待她老人家仙游之后,再完婚不迟。”
夫差听得颇为意动,但并未立刻答应,毕竟这么做,就意味着要欺骗太王太后,这实在不是为人子息所该做的。
可要他收回成命,又是万万不甘心之事;一来有失君王颜面;二来留着伍榕,他始终不放心;三来……正如伯嚭所言,万一伍子胥真有不臣之心,伍榕亦可牵制一二。
夫差负手在殿中来回踱步,不知走了多少遍,他突然停下脚步,盯着伯嚭道:“就照你说的办,不许在太王太后面前泄露一个字。”
伯嚭欣喜,连忙大声道:“臣谨遵大王旨意,万万不敢有违。”停顿片刻,他小心翼翼地道:“臣以为,郡主不宜继续留在太王太后身边,省得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夫差颔首道:“本王也是这个打算,明日一早就让她返回伍府,让他们父女聚一聚。”
“大王如此仁德,乃吴国之福,天下百姓之福。”伯嚭恭维的声音响彻在太极殿,夫差却听得兴致索然,反倒想起了那位清雅如江畔明月的范蠡,与只懂得溜须拍马,迎奉讨好的伯嚭相比,范蠡要有趣也有用得多。
翌日,夫差亲去了一趟百宁宫,按着之前与伯嚭商量的那般说了,随即提及让伍榕回去陪伴伍子胥。
太王太后虽然不舍,但想着夫差已经“收回”成命,再加上自己时日无多,也就没反对,目送伍榕一步三回首的离开这座住了十年有余的王宫。
离开的时候,夷光也去送了她,虽然伍榕没有与夷光说过一句话,但临行时,她朝夷光福了一福。
她伍榕虽然心高气傲,骄纵使任性,却并非不知恩的人,从夷光答应帮她求情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放下了过往的种种恩怨。
伍子胥看到提着包袱回来的伍榕,老泪纵横,他哪会不明白,这是被夫差赶了出来,不过好在取消了与伯嚭的婚事,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若他们知道这只是夫差放出来的一场烟幕,婚事依旧在,不知会是怎样的心情……
盛夏之后,渐渐入秋,早晚有了一丝凉意,而太王太后的身体也在夏秋交替之中迅速衰败……
这日,夷光捧着新鲜的莲子来到太极殿却不见夫差,一问之下,方知他去了百宁殿看望太王太后。夫差知道后者留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所以这段时间一得空就会过去陪伴。太王太后精神好的时候,会与他说几句话,但更多时候,是昏睡不醒。
夷光闲着无事,见桌案凌乱便帮着收拾了一下,她是未来的王后,自然不会有人阻止。
这一场收拾,让她看到了一样不该看到的东西。
夫差回到太极殿,看到夷光在,又惊又喜,“何时来的?”
宫人在一旁殷勤地道:“启禀大王,娘娘一个时辰前就到了,是特意给您送莲子来的呢。”
“这可巧了,今早起来的时候,本王就想着吃莲子呢,这是不是叫心有灵犀?”夫差一边说着一边握住夷光的柔荑,掌心传来的冰凉吓了他一跳,诧异地道:“手怎得这么冷,可是生病了?”说着,他赶紧去拭夷光的额头,见温度正常,方才稍稍放下心来,望着一直低头未语的夷光,关切地道:“为何不说话?”
夷光缓缓抬起头,眸底是努力隐忍的悲痛与失望,“大王是不是有事要告诉我?”
“事?什么事?”夫差被问得莫名。
夷光深吸一口气,提醒道:“与平阳郡主有关。”
“伍榕?”听到这个好些日子没有提及的名字,夫差英挺两道剑眉微微一皱,“她又怎么了?”
这句话令夷光眼底的失望又浓重了几分,她抽出手,走到一旁的紫檀架几案前,从中抽出一卷用红色丝线绑着的卷轴,颤声道:“这是大王前些日子从太宰手里收回来的赐婚旨意,按理来说,里面应该写满了字,可事实上……”
夷光展开卷轴,双手颤抖地递到夫差面前,“这上面空白的,一个字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