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见夷光一直不说话,以为她被吓坏了,连忙敛起脸上的愤怒与杀意,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本王不会让范先生枉死,一定会给他一个交待。”
“嗯。”夷光心情复杂地点点头。
夫差,若有朝一日,你发现我一直在骗你,可会原谅我?
从太极殿出来,夷光漫无目的的走着,待回过神来时,已是站在馆娃宫外,春光下的馆娃宫飞檐卷翘,宝瓦琉璃,虽然还未完工,却已处处透出天家的富贵,令人神醉心驰。
夷光正要离开,眼角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郑姐姐?她来这里做什么?且行色匆忙,似乎有什么要紧事。
郑旦穿过重重宫阙来到一间不起眼的屋子前,此处已经完工,连花木也种上了,所以并没有什么工匠逗留于此。
郑旦左右看了一眼,推门入内,这是一间藏书阁,青石垒成的墙上摆满了书架,几个铜花搁在上面当摆设。
郑旦走到靠东的一面书架前,熟练地扳动搁在那里的铜花瓶,随着一阵“咔咔”的声音,书架连墙一道往旁边移动,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在郑旦走进去后,机关再一次启动,又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密道里,郑旦借着两边油灯微弱的光芒一步步往下走着,在台阶的尽头,公子山早已等在那里,看到郑旦出现,露出欣喜之意,冲上来紧紧握住她的手,“等的我好苦,还以为你不来了。”
郑旦粉面微红,轻声道:“上次不都答应你了吗?又岂会不来。”
“一刻不见你,这心就一刻放不下。”公子山这句情话令郑旦脸上的红晕更甚,娇嗔道:“你何时变得这般油嘴滑舌。”
“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没有半分虚假。来,我给你看样东西。”公子山一边说着,一边拉了郑旦来到桌前坐下。
在她好奇的目光中,公子山从食盒中取出一碟剔透如玉的点心,郑旦一眼便认了出来,惊呼道:“桔红糕?你从哪里得来的?”
桔红糕是用糯米、糖桔皮、糖玫瑰花制成的点心,造型玲珑、糯滑可口,是郑旦最喜欢吃的家乡点心,自从战乱暴发,被迫离开苎萝村后,就再也没吃到过。
公子山没有回答,只道:“先尝尝看。”
郑旦接过他递来的筷箸,挟了一块透如红玉的桔红糕放到檀口中,公子山迫不及待地问道:“如何?”
郑旦细细嚼着,待得咽下后,她颔首道:“糯而不粘,甜而不腻,很是不错,有我娘六七成的水平,是哪个大厨做的?”
公子山一脸神秘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郑旦难以置信地望着公子山。
“意外吧!”公子山得意地笑道:“上回听你说起想吃家乡的桔红糕,我回去后遍访名厨,还真让我找到懂得做这个点心的厨子。原本想着让他直接做一碟子送来,但文种兄说,别人做的只是点心,自己做的才有心意,我想着也是,就趁这几日空闲,跟着那厨子学做桔红糕,这东西瞧着简单,做起来还真不容易,做坏了十几锅,方才做出这么一份。”
郑旦怔怔看着他,片刻,突然张开双臂环住公子山的脖颈,含泪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自来了吴王宫后,他经常想起桔红糕;有一回,她实在想念得紧,特意去找了宫中御厨,百般好言,希望能帮着做一碟桔红糕,一解思乡之情,谁知那御厨是个跟红顶白的主,见郑旦不得宠,不仅不肯做,还将她轰出了膳房,令她难堪得无地自容。
可现在,她只是随口一言,公子山便牢牢记在心中,还特意学着做给她吃,这让她如何不感动。
公子山一怔,旋即笑着抱住她柔软的腰肢,“你是我最心爱的女人,不对你还要对谁好?”
听到这话,本就已经不堪重负的眼眶再也挡不住越来越多的泪水,令它们奔涌而落,犹如一串串断线的珍珠,濡湿了公子山的脸颊,令后者心疼不已,迭声哄劝,总算是让郑旦止了眼泪,却始终闷闷不乐。
公子山抚着她微蹙的眉头,怜惜地道:“为何要蹙眉?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郑旦摇头,悲声道:“我知道你待我一片真心,可我始终是大王的美人,哪怕他一辈子不踏足鸣凤殿,我都是他的美人,不能与你长相厮守,你……”她眼中露出挣扎之色,半晌,她狠狠一咬牙,推开公子山道:“你走吧,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见了。”
“我不走!”公子山一把攥住她的胳膊,神情坚定地道:“今生今世,我一定要与你长相厮守,白首不离。”
听着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言语,郑旦心痛如绞,她泣声道:“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万一……你我之事被大王知道,那就完了!”
她的话令公子山手指微微一松,但随即又握得更紧,“你我害怕,因为他是大王,可若不是呢?”
郑旦一怔,旋即明白了什么,满面惊恐地道:“你真打算听文种的话――篡位?”后面两个字太过可怕,她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出口。”
公子山扬一扬拳头,望着太极殿的方向道:“他是王子,我也是王子,有何不可?”
郑旦连连摇头,满面惊恐地道:“万一失败,你可就没命了,万万不可!”
“不能与你一起,对我来说,生不如死!”不等郑旦言语,公子山又道:“我已经与文种兄商量好了,此次与齐国一战,相父战败,被收回兵权;这么一来,王兄必定要再找一人领兵,满朝文武之中,除了相父之外,王兄最倚重的就是太宰,只要他开口让我领兵,王兄一定会同意。只要我得到兵权,就无需惧怕任何人,包括王兄!”在说最后这句话时,他眼中射出异样的神彩。
郑旦被他说得一阵意动,忍不住道:“太宰……会帮忙吗?”
“文种兄与他交情不错,而且太宰是一个贪财之人,只要钱给足了,一切都不是问题!”公子山胸有成竹的说着,随即握紧郑旦柔荑,含情脉脉地道:“你再委屈一阵子,待我得到兵权后,立刻栽十里桃林,迎你为妻!”
郑旦惊喜地道:“你还记得?”夷光喜爱春日里洁白如雪的梨花,她则喜爱粉嫩娇艳的桃花。
“你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都牢牢记在心中,矢志不忘!”望着公子山坚定而深情的目光,郑旦终于彻底沦陷,扑进他宽阔的胸膛哭着点头,“我等你,我等你!”
如此又一番你侬我侬之后,二人依依分别,目送公子山消失在密道的别一头后,郑旦方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转身意欲离去,却意外看到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将她骇得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郑旦扶着桌角稳住身形,惊魂未定地道:“夷光?你怎么会在这里?”
夷光冷冷盯着她:“那姐姐呢,又来此处做甚?”
“我……”郑旦用力绞着指尖的绢帕,神色是被人当场住的惶恐与不安。
夷光痛声道:“我与姐姐说过多少次,不要与二公子往来,为何姐姐不仅不肯听,还越陷越深,如今还筹谋着造反篡位,你们是不是疯了?”
这句话令本就惶惶不安的郑旦越发惶恐,颤声道:“我……我知道不该这样做,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二公子,他也很喜欢我。”说到这里,她突然抓住夷光的手,急切地道:“夷光,你是我最好的姐妹,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千万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好不好?”
夷光气急反笑,“你想我做同谋?”
郑旦见她发笑,以为是被说动了,连忙道:“二公子说过,只要他能继位,立刻就会放越王归国,到时候吴越两国和平相处,那不是皆大欢喜吗?”
夷光冷冷看着她,“如果输了呢?”
输?
郑旦心底一颤,旋即拼命摇头,急切地道:“有文先生与太宰帮着,一定不会输,再说伍相也已经失势了,除非……”她抬起混着怀疑与戒备的目光,“你去告密。”
这样的目光令夷光心中一痛,曾几何时,她与郑旦同喜同乐,无分彼此,如今却……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痛楚,沉声道:“你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第一,公子山为人老实,心思单纯,并非统帅之才,吴王是不会轻易将兵权交给他的;第二,伯嚭一直对兵权虎视眈眈,岂会甘心拱手相赠?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伍子胥虽然失势,但他还活着,一旦生变,吴王随时都可以启用他。伍子胥征战多年,用兵如神,公子山凭什么与他斗,哪怕再加一个文种,也是以卵击石,必死无疑。”
夷光苦口婆心的劝说,落在郑旦耳中却成了对公子山的刻意贬低,当即不悦地道:“你与二公子接触不多,怎么就知道他不是统帅之才;至于伯嚭就更可笑了,那就是一个贪财又怕死的小人,他要兵权做甚?还有伍子胥,吴王那样对他,他又怎么肯再帮吴王。”
见她执迷不悟,夷光急得直跺脚,“你怎么就是说不听呢,明知前面是墙,还非要一头撞上去,那不是自寻死路嘛。”
夷光虽说生气,可终归不忍郑旦有事,她缓一缓气,又苦苦劝道:“姐姐,你听我一句劝,回头吧,别再与公子山往来,你们是不会有结果的;至于那谋逆之事,就更别提了;待我劝服吴王放了大王之后,你我就回苎萝村去,平平静静的过日子。”
若是在踏进吴王宫之前,郑旦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点头,可如今的她,见到了天家的富贵荣华,亦尝到了情爱的滋味,又怎么舍得放手。
她咬着红唇,有些怨愤地道:“你是为了复国,我亦是为了复国,为什么我的就不行,非得处处听你安排?”说到这里,她眼底闪过一轮精光,“我知道,你是为了吴王。”
夷光露在袖外的指尖微微一颤,“你这是什么意思?”
郑旦将她这个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越国,为了大局;其实根本就是你自己对吴王动了真情,不想他有事。”
“胡说!”夷光有些慌乱地否认着,素来明如铜镜的心被这句话搅得一片混乱。
郑旦冷笑道:“吴王少年英俊,又对你一往情深,甘愿倾一国之力待你,你岂会半点不心动?”
夷光强行按下波澜起伏的心湖,生硬地道:“我没有!”
“你不必否认,我瞧得出来。”这般说着,郑旦又嗤声道:“你说我与二公子没有结果,那你与吴王就有结果吗?简直是可笑。”
夷光默默无语,良久,她道:“我留在他身边,只是为了越国,只要他一释放越王,我就立刻离开。”
郑旦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你以为到了这个时候,我还会相信你吗?”
夷光定定看着郑旦,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陌生得紧,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你想怎样?”
郑旦早已经想到了要求,当即道:“很简单,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做你的医官,否则……”
“怎样?”
面对夷光的追问,郑旦有些不安,但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否则我就将你与是奸细的事情告诉吴王,还有范蠡,看他会怎么对付你。”
此刻的郑旦是得意的,因为她觉得自己掐住了夷光的命脉,而这,也是一向柔弱的她第一次占据上风。
“你敢!”夷光目光瞬间凌厉如刀锋,与此同时,手掌抬起落下,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郑旦面上。
郑旦怔怔抚着火辣辣的脸庞,许久方才回过神来,用一种异常尖利的声音喊道:“你敢打我?!”
看到她脸上鲜红的指印,夷光也有些内疚,但她不敢让郑旦察觉到,冷着脸道:“为了儿女私情,你连自己的朋友甚至国家都要出卖,只凭这一点,就不冤枉这一掌!”
“还有,这条密道是用来商议复国之事,你却不顾被人发现的危险,拿来做幽会的地方,甚至被人跟踪了也不知道,同样该打!”
郑旦被她斥得无话可说,恼羞成怒地道:“好好好,什么都是你占着理,什么都是我错,你满意了吧?”
看到她这个样子,夷光念及昔日的姐妹之情,不由得心中一软,上前握住她潮湿的手,“姐姐,我知道这一掌重了些,可我真的不想你一错再错,到最后无法回头啊。”
郑旦用力甩开她的手,后退一步,厉声道:“你不必在这里假好心,人也是你,鬼也是你,施夷光,你可真是能耐!”说着,她又抚一抚刺痛的脸颊,喃喃自语,“原来真的只有你待我好……”
不知过了多久,郑旦忽地道:“施夷光,今日之事,你若敢向吴王吐露半字,我就算拼着一死,也一定会真相告诉吴王!”说罢,她拂袖而去,再无半刻停留。
“真是个糊涂人!”夷光恨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