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人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安,但依旧没有说话,犹如哑巴一般,夫差冷笑道:“以为不说话本王就查不到你们的身份了吗?王慎!”
听到夫差叫自己,王慎赶紧上前,“小人在。”
“本王给你一个时辰时间,查清楚这几人的来历,否则提头来见!”听到夫差这话,王慎冷汗都出来,这姑苏城里里外外可有几万号人,一个时辰能查得了几个,这不是存心要他命吗?
他知道夫差说一不二,赶紧朝夷光投去求救的目光,别看他整日笑呵呵的,这心里头可跟明镜似的,清楚知道谁是能够影响夫差的那个人。
夷光正要说话,忽地瞧见其中一人左侧额头隐约有血迹,但被头发遮住了看不真切,她眸光一动,上前拨开那人的头发,果见此人左侧额头伤了一块,像是被什么东西剥去了一块皮肤,瞧着颇为可怕,瞧伤口的愈合程度,应该是这两天造成的。
随后夷光又查看了另几人的额头,都有一样的伤痕,她微一点头,对王慎道:“王公公,你去查一下牢中死囚名册,应该就能确定这五人身份。”
“诺。”王慎心中一喜,赶紧应声离去。
夫差疑惑地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死囚?”
“大王忘了,每一个被定罪的死囚都会在左额纹上一个刺青,便于区分他们的身份,也为了防止行刑时被人调包;这五人额头都有相同的伤痕,很可能就是为了掩盖这个刺青,至于是对是错,等王公公回来就知道了。”
夫差眸光阴晴不定,若真是城中死囚,那指使他们犯下这件事的人就呼之欲出了……
王慎动作倒是快,不过半个时辰多一点便匆匆捧着一本册子到了,神色慌张地道:“启禀大王,果真有五名死囚的名字被人划去,说是突然得暴病死了,但尸体在哪里,谁处理的,却语焉不详,唯一知道的一点是……”他瞅着夫差,迟迟没说下去,显然有所忌讳。
“是什么?”
“出事之前,曾有人去过牢里,是……公孙将军!”听到这四个字,夫差面色阴沉如铁,狠狠一拳捶在墙上,公孙离是谁的人,他比谁都清楚,此事果然是出自伍子胥之手,他为了逼自己杀勾践,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夫差鼻翼微张,胸口起伏不定,半晌,他恼声道:“立刻去相国府!”
夷光连忙拦住他,“大王不可!”
夫差冷冷道:“他不值得你求情!”
夷光摇头道:“不是替他求情,而是不想大王在这个时候与他翻脸,毕竟还需要他来抵御齐国大军。”
夫差冷声道:“本王就不相信离了他不行!”
“大王胸怀韬略,吴国又能人倍出,自是可以抵抗住齐国入侵,但夷光相信,大王要付出比原先更大的代价。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还望大王以大局为重。再说了,这件事等于扼住了伍相的喉咙,相信他不敢再暗中使手段逼迫大王。”
在夷光的娓娓劝说下,夫差深吸了几口气,寒声道:“好,本王就听你的,暂不与他算帐。”说罢,他道:“走吧,回宫。”
听到这话,王慎连忙指着那五名死囚道:“那这几人……”
夫差面无表情地扫了那几人一眼,“既是死囚,就送他们上路吧。”
伍子胥并不知道这些,还在命人四处散播越国勾结齐国意欲对抗吴国的谣言,连着等了几日却始终不见夫差有所动作,不禁心生急切,入宫质问。
面对伍子胥的疾言厉语,夫差静静听着,一句也不反驳,待他说得差不多了方才朝王慎使了一眼,后者会意,甩一甩拂尘细声念出五个名字,听到这一连串的名字刚刚还气势如鸿,义正辞严的伍子胥面色大变,难以置信地望着夫差,
“大王你……”话说到一半,他似乎意识到不妥,连忙闭紧了嘴巴。
夫差淡然道:“本王怎么会知道这些是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相父难道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伍子胥面上青一阵白一阵,饶是他面皮再厚,被人这样当面揭穿也不禁难以自容。半晌,他咬牙道:“老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王。”
又是为了本王!
夫差闭一闭目,压上心中的恼怒,“本王就是知道相父一片苦心,方才未将此事公诸于众,否则相父这会儿怕是要被天下人口诛笔伐了。”
“老臣知罪。”伍子胥拱一拱手,不甘心地道:“勾践不死,越国不服;大王万万不能妇人之仁,更不可被美色所迷,毁了先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基业!”
夫差面色一寒,发难道:“本王一心一意顾全相父颜面,瞒下你做下的荒唐事;相父不知感恩,反而指责本王沉溺美色,耽误国事;本王真是怀疑,相父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本王。”
“老臣知罪,但老臣……”
“好了!”夫差挥手打断他的话,“勾践一事以后再论,当务之急是要击退齐国,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吴国不可侵!”
“勾践不死,齐国难退!”伍子胥知道夫差不爱听这话,但还是坚持己见,不肯作罢。
夫差面色阴沉地道:“本王敬相父多年来的教导辅佐之恩,也希望相父能够谨记为人臣子的本份,不要越了君臣之道。”
伍子胥面色一白,一向刚强挺拔,似乎永远不会倒下的身子微微一晃,他一生无子,对他来说夫差不仅是君主,更是学生甚至子侄,可以说他在夫差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可现在夫差却在他们之间强行划下一条线。
始于君臣,止于君臣。
许久,伍子胥狠狠一咬牙,“既然大王心意已决,老臣听从就是了,不过……抵御齐军之法,也请大王自行想知,老臣按计行事就是了。”说罢,他拱一拱手,竟是转身离去。
夫差面色难看地看着伍子胥离去的身影,抵御齐军之法?他之所以一定要让伍子胥领兵,就是因为他的用兵如神,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现在伍子胥却将担子抛给了他,他虽有统帅之才,无奈征战经验不多,如今齐国大举来犯,凭他一人如何能够想得出抵卸之法,分明是故意为难,想借此逼他杀勾践。
夫差越想越恨,攥起一旁的茶盏狠狠掼在地上,雪白的瓷片伴着茶水溅了一地,看得王慎心惊肉跳。
翌日午后,夷光悄悄来到馆娃宫的密道之中,在工匠们的连日赶工之下,馆娃宫已是初具雏形,预计今年便能完工。
她到的时候,范蠡与冬云已经在了,待得各自落座后,夷光欣然道:“先生这次之计实在极妙,不仅保了越王安然,还令吴王对伍子胥彻底失望,若非碍于伍子胥尚有用处,且在朝中势力不弱,怕是已经罢了伍子胥的官。”
范蠡微微一笑,“确是一举两得的好计,不过这不是我的功劳?”
“不是先生的功劳?”夷光满面诧异,她一直以为此计是出自范蠡之手,没想到另有其人,“那是谁,冬云姐姐?文种先生?”
范蠡笑而不答,冬云在一旁道:“莫急,他就快到了。”
夷光好奇猜测着范蠡口中的“他”,不一会儿,密道中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渐渐清晰,一个人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滋!”夷光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来者,竟然是……繁楼,怎么会是他?!
繁楼轻摇手里的沉香木扇,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我长得很吓人吗,令夷光姑娘惊成这般模样?”
夷光定一定神,连忙道:“将军玉树临风,英俊非凡,岂会吓人,夷光只是……”她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好一会儿方才道:“很惊讶。”
冬云在一旁抿嘴笑道:“我们刚知道的时候,也与你这般惊讶,谁能想到伯嚭第一信任的手下,竟然会是越国人。”
“越国人?”夷光难以置信地看向范蠡,后者点头道:“不错,繁楼将军确是越国人,之前冬云前去刺杀牛四,多亏了他暗中相助,冬云方才能够脱险。”
“可我记得繁家是世代都居住在姑苏,先祖还跟跟随过历代吴王,怎么一下子成了越国人?”
“我来说吧。”繁楼合起折扇,徐徐道:“十年前,我奉当时还是太子的越王之命,悄悄潜入姑苏,顶替当时养在别处的繁家庶子繁楼,因为他是庶子,不受重视,几年也不曾回一趟主家,所以繁家众人对他并不熟悉,连样貌都只记了个七七八八。”
“我本是越王身边的一名伴读,当年越王曾悄悄来过姑苏,意外看到繁楼样貌与我有几分相似,便生出顶替之念。当时的越王虽然年少,却早早料到吴越两国之间早晚会有一战,所以布下我这枚棋子,这件事除了越王之外,再无人知道,这一替就是整整十年。”
“之后,我设法回到繁家,投靠伯嚭,一步步成为他的心腹,可惜终归没能阻止那一场大战,只能眼睁睁看着越国战败,大王被掳;再后来文种出现,我知道他是越王的人,所以一直在暗中留意,并查到了你们的事,为免引来麻烦,我一直没有表露身份,直至牛四那件事情。”
范蠡接过话道:“冬云与我说了牛四一事后,我曾悄悄去见了繁楼,一番详谈之后,方才知道他是越王一早布下的棋子。”
夷光颔首,忽地道:“你本名叫什么?”
这句话令繁楼有些恍然,半晌,他涩声道:“不记得了,如今的我就是繁楼。”
从勾践要他代替繁楼的时候,他就失去了过去的身份,或许……有朝一日,越国真的灭了吴国,他能拿回失去的那一切吧。
“我得知齐国来犯,伍子胥以此为要求,再次逼迫吴王诛杀越王后,便心生一计。我知道伯嚭之子剡季与公孙离是好友,故意让他听到用死囚冒充越人假装勾结齐国,以此逼迫吴王就范的计划。果然剡季将这件事告诉了公孙离,后者又献计于伍子胥;然后我去找了范兄,请他设法通知你配合。”
夷光静静听着,待他说完微笑道:“繁楼将军布得一手好棋,夷光佩服。”
“若无夷光姑娘引着吴王一步步往我们设定好的方向走,也难有今日之效,姑娘的功劳最大。”
“将军过誉了。”夷光微一欠身,拧眉道:“如今伍子胥对吴王不满,扬言不管行军布阵之事,吴王从军经验毕竟还少,恐怕难敌齐国大军,范先生与将军还是得赶紧想个办法才行。”
范蠡眸中掠过一丝异色,“齐吴两国鹬蚌相争,我们正可渔翁得利,这不是好事吗?为何要插手此事?”
“先生此言差矣。”夷光肃声道:“如今看来,似乎齐吴两国相争,对我们复国大为有利;可先生仔细想一想,齐国灭了吴国之后,下一步会是谁?必定是越国,齐景公之所以选这个时候远征,就是看准越国覆亡,吴国又兵力未复,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他们一旦攻下吴国,会立刻进攻越国,到时候两败俱伤,又谈何渔翁得利?”
范蠡蹙眉道:“所以你想帮吴王渡过此劫?”
夷光点头道:“我曾说过,吴王并非嗜杀之人,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再者,城中百姓成千上万,一旦齐国攻入,必会死伤无数,我们不能坐视不理。”
范蠡眸色深深地望着夷光,在每一次说起夫差时,夷光都目光熠熠,神色飞扬。
正自心事重重之际,繁楼忽地道:“我同意夷光姑娘的说法;以眼下的形势来看,我们尚可左右吴王,可若换了齐王,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这位齐王与伍子胥是同一类人,最是奉行斩草除根的法则。”
冬云点头道:“我也同意这个说法,先生呢?”
众人目光皆集中在范蠡身上,当着繁楼的面,范蠡不便询问夷光,只得道:“也只能这样了。”
夷光忧心忡忡地道:“如今伍子胥摞了担子,伯嚭又是一个溜须拍马的小人,没什么真本事,单凭吴王一人独力难撑,先生与将军可有想到什么法子?”
范蠡略一犹豫,朝冬云道:“拿出来吧。”
冬云点点头,自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书册,封面略有些泛黄,看着有些年头了,上面写着四个字《孙子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