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怡心神恍惚,下一秒便听到戴陆在房内低低的唤她。
她跑进去,戴陆正撑着椅背,已经起身。见她冲进来,复又缓了一口气,慢慢坐下,轻道:”小心一点走路,不要跑。“
易怡恼怒:”田青又不会吃了我,你着什么急。“想了想,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补充:”他的话也并不是全部都难听,有些也可以听听。“
戴陆苦笑,却忍不住气息紊乱,人有些打飘。
”是怎么了?头晕?还有哪里不舒服?”易怡伸手环住他,小声哄到:“我们不逞强,去卧房躺一下好么,是时差的缘故么?”
戴陆低头轻轻地吻了她的手背,“一点点晕,没有事情。马上还有个会,你去隔壁找田云,田青从国内带来一间杂货铺。”
“嗯。”易怡虽不情愿,也只能低低应着,“我去给你热杯牛奶,你喝了再开会。”
田云已在厅里候着,手里捧着一厚沓材料,她瞅着那堆材料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符号,胆战心惊,田云注意到她的目光,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易怡沉默地去厨房热牛奶,无意中看到搁置在冷藏室的鸡蛋,突然心悸的厉害。
戴陆这个会开了很久,她中间进去了次,看见牛奶已经结了层膜,却并未明显减少,她只好拿出去,换了杯热水进来。
虽然离晚饭时间尚有一段时间,但她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一顿正常的餐食,这是她首要面对的问题。易怡怔怔地对着冰箱门发呆,她根本无法想象,如果被戴陆知道,自己存在这样的心理问题,会做出何种自责的反应,更要命的是,这种问题,旁人就算知晓也无济于事,除了把大家一起拖入无尽的漩涡外,并无半点益处。
她待着烦闷,去隔壁行李间看田青带回来的东西。
大小箱子整齐的码在一起,不知道谁与他收拾的东西,全是一罐罐包装妥帖的真空干货,小到普通花菇,大到珍贵人参,品种齐全,分门别类。她拎起一罐参片,在这个节骨眼上,愈发看着想骂人,彻底当她是厨娘么?
另外一排行李箱靠墙放着,有一只看着眼熟,她伸手拖过来,瞅了瞅,上面还贴着一年前芝加哥机场的转机标签。
易怡努力抑制住心跳,颤抖着打开,熟悉的衣物和电脑,安静的躺在箱子里,在那个朱色血腥的夜晚后,依旧如斯。
她猛然推开,箱体撞到墙上,发出巨响,东西散落一地,如同一条被人骤然翻出泥土的蚯蚓,扭曲的惶惶不可终日。
田云率先冲进来,不明所以的看着一地狼藉。戴陆跟在后面,脚步急促地想走过来,下一刻身形却猛然顿住。他紧皱着眉头,目光出奇地锐利,直接转身朝屋外走出。
易怡突然意识到不对,她迅速跳起,冲过去追上戴陆,赶在他骤然倒下前,堪堪撑住了他摇晃的身形。
田云被近乎晕厥的戴陆吓倒骇然,低呼道:“老天,易怡,还好你赶得及。”
“打电话,叫田青回来。”易怡大吼,搂着戴陆,帮他顺气,“让他带医生过来!那个什么章郎中。”
“参茶,罐子里有人参。”
“热水,倒热水来。”
“毛巾呢?田云,毛巾!热的。”
“毯子在哪里?拿毯子,没有毯子拿被子来。”
“温控坏了么?为什么这么冷!”
“你走开,田云,你不要在我面前晃。”
田云被易怡吼的晕头转向,一边同手同脚的在房间里到处乱撞,一边污七糟八的不停拨打着电话。
戴陆低低的唤了声,幽幽转醒了。
那是声低沉惨痛的“易怡”。
易怡听得几乎泪下。
她搂着他的身子,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体温远低于正常,即使裹着毯子,依然冰凉。
“你是不是最近贫血?”易怡看着他惨白的脸色,爱怜无比:“田青真的搬来间杂货铺,戴先生,你有口福了。”
门铃声响起,田云去开门,田青和章保华站在门口,两人俱是气喘吁吁。
“我带着章医生跑过来的。”田青满头大汗,西服早已被他揉着一团夹在臂下,“这个时间,到处都是大堵车。”
章保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哭丧着脸,努力大口喘气:“病人,看上去,还好,还好。”
易怡想起这“好好”医生的一贯辞令,不由张大眼睛死劲瞪他,田云只好安抚示意:”易怡,不要这样,让章医生看看。“
章保华并没有给易怡什么额外打击,他缓过气,仔细做了一些常规检查,又复按压了左腿的几个部位,微笑道:”身体过度劳累,有一些低烧,所以会有昏厥的症状产生。主要还是要提防心脑血管的供血问题,骨折恢复的不是很好,但是保护措施做的很够,要小心保养为好。“
”贫血症状有一些,还是要提防供血问题,好好保养,不要太过劳累。“
他做了些简单的补液措施,本想再安抚几句,看到易怡的眼神,顿了下,终于补充道:”如果有时间,建议病人尽快做个全面的检查。“
田青送医生出去,一同带上房门。田云离开打电话,想来会议还没结束,他的口气不甚耐烦,带着咄咄逼人的训斥。
易怡守着戴陆,无可奈何看着补液一滴滴的点落,也逐渐平复下来。
“易怡,”戴陆闭着眼睛,声音依然淡弱无力:“那个箱子......”
”嗯,我知道。“易怡平静地蜷在他的身边,一直保持着环抱相拥的姿势:”我都知道。睡一会,我一直在的。“
戴陆喘了口气,面色清白,厌厌地睡着,即使是在昏睡中,依然不舒服地眉头紧锁,憔悴的毫无半分生气。
易怡面色平静,心里阵阵冷笑,时间从来没有带走伤痕,她也从来没有遗忘往事,有些人还真是迫不及待。
她是一个对细节极其敏感,对记忆非常深刻的人。
这得益于她幼年的训练,从缺乏父母亲关爱的童年时代开始,她就靠着背诵外公的药方,给外婆记账,反复诵读诗句来打发时光。这也奠定了她惊人的记忆和对细节的反复推演能力,她并不比别人聪明,只是她比别人记得更多,看的更多。这种能力帮助她度过了学业上的一个又一个难关,当她不能理解的某个要点的时候,她会默默的背下来,整段整段,直到有一天,这个问题不再是问题。哪有天才可以过目不忘,只是每个夜晚,她都在反复诵背,静默的如同苦行僧。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背诵,数字也不例外。
时间久了,这些训练变成了本能,本能的记忆。
她把记忆往前推,一直推,推到八个月前,前一年的春天。
那是,德兰的百年庆典结束后,她独自回沪,五天后去老宅,一天后回沪,两天后准备赴美。
对,就是准备赴美的两天前。
她和戴陆在上海的家中,那是他们彻底爆发前的最后两天,相处宁静的日子。
她又一次做了绍式小扣,烫了一壶药酒,药酒里放了麦冬和人参,温润着他连打了两天封闭的身体。
她在做这些的时候,戴陆在干什么?
他在书房开了一下午的会,书房里有五个人,桌上放着凌乱的文件,人散的时候,他几乎坐不住,撑在田云身上缓了很久。
她咬牙,抽丝剥茧般的思索着细节,回忆在她的面前徐徐展开。
那个时候,德兰正在准备二季度财报。
二季度财报。
她眼睛一亮。
一个礼拜前田云提到,10月份是德兰的财报预算年,那么德兰遵循的美国的跨年度财年制,所以二季度财报和德兰集团的年度财报一定不是一个维度的发布地区或者口径。
所以,二季度财报和年财报所涉及到的助理人员一定不一样,数据口径也一定不一样。
只有全程参与这两个财报编制的人员,才能够有机会了解她与戴陆之间的这段爱恨纠葛,才能推演出事情的来龙去脉,进而成为别人的一杆枪,一粒子弹,一座桥头堡。
”田云。“她欲起身,手被握住,戴陆睡的不安稳,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地看着她,她只好高声唤道:”田云,田青。“
田氏兄弟一起进来,诧异的看着她在戴陆的身边大呼小叫。
”特别助理室,“她飞快的说,”查特别助理室的所有人。这个人全程参与了去年二季度财报和年度财报的所有工作,他应该见过我和戴先生,他或许知道了我们所有的事。“
她加重了语气,极其严肃:”所有的,以前,现在。“
田云慢慢听懂了,田青面色已是非常难看。
”那个箱子。“易怡缓缓地,疚心疾首:”应该就是他故意混在了田青的行李中,田青带了这么多东西,一定不会留意。“
”这个的箱子,普通人哪里明白它的意义,敲山震虎么?还是故作玄虚?“
”不对。“她突然看向田青,”你这般仔细的人,就算出发时疏忽,但对于戴先生这里每件入室的东西,你不会不检查。“
”除非,“田青与她异口同声道:”他们在巴黎还有同伙。“
”就算我们找到了他,却依然无法判断他背后的多方角力。“
易怡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想起了戴陆说的话,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这是一件可怕的事。
也许,她在巴黎独处的这八个月,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早已在别人的眼中凝结,最终都将成为,射向戴陆的箭。
齐宝菱说的没错,无论她在哪里,只要戴陆没有比其他人更早的找到她,他必定要付出惨痛的代价,除非,她死了。
”小A。“易怡突然意识到更大的麻烦,她惊惶的看向田青:”小A,你是不是还在用,在国内用?“
田青没有否认,易怡通体发凉。
”如果他真的知道了我们这么多事,为什么会不知道小A的存在?“她颤抖的厉害:”没有什么东西比数字档案更能坐实金融犯罪的证据了。“
”我明白齐宝菱所说的牢狱之灾的意思了。“
她看向戴陆,戴陆已经清醒,半倚床头,衣领下的锁骨峭瘦,修长的手指正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气色虽然苍白,但也温暖了些许。
“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我愿意。”易怡惨笑,却一字一顿,说的铿然有力:“我愿意回国受审,护戴先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