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恩苑的灯一向熄的早,兴许是缘着文秀公主出嫁的大事,今夜竟至亥时还亮着。
屋子里,顾姝正倚在床头翻看一本医书,芸儿在床边坐着做针线活,不时地抬头去看门口,凝眉说:“小肆作什么去了,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顾姝道:“她比你聪明,身手也比你好,你还担心她做什么?”
芸儿想了想,问:“二小姐,你是不是派小肆出去执行秘密任务了?”
“没有。”顾姝搁下书揉了揉眼,靠在床头闭目养会儿神,又接着看书。
见此,芸儿忙端来了暖饮,又说:“这些日子你总是在看这本医术,到底在研究什么呢?”
顾姝吃了暖饮,又翻开了书页,漫不经心地道:“婷婉一走,玉太后身边无人说个话,身子会愈发的不好。我在想着,能不能配出些药给她调理调理,若是身子好些,也能时常出来走动走动。”
芸儿将空碗搁下,仍旧坐回去绣小肚兜,一面叹说:“说起来玉太后也是可怜,那日听蕊芳偶然提起,说玉太后每日都要喝五大碗药,不喝连床都起不来。”
顾姝闻言,心中想道:也不知道是她欠了梁颖的,还是梁颖欠了她的。两个人谋划了一场旷世的悬案,到头来一个丢了性命,一个失去了自由与孩子。
如此一想,便有倦意袭来,便将书本放在案头,起身漱了口睡下。
朦胧中,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快速地下坠,骇的挣开了双眼,却见眼前赫然是一座现代高楼,而她在从楼侧往下坠落,腰上绑着伸缩带。
她正纳闷,耳边响起了熟悉的男音:“怎么回事?目标在三十五楼,你为什么不跳?”
那是,顾信之的声音。
那个令她又敬又畏的男人,单单是一个声音,就能让她身体紧绷起来,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忘了。”
“你再这么不认真,就要重新回到小屋了。你师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出任务了,而你现在连准确锁定目标都做……”男人轻慢的语气突然转极急,“警察来了,快上来。”
‘警察’两个字,对于违法犯罪的杀手而言,无异于老鼠听到了猫叫。顾姝一下子就慌了神,拼命挣扎着想要上去,可身体却不听使唤,仍旧在急速地往下掉着。
她慌的大喊:“我上不去。”
耳麦里,传来了男人冷冰冰的声音:“那你就去死吧。”
听到这样的一句话,顾姝浑身都凉透了,紧紧抓着伸缩绳的手无力地一松,双眼一闭,自嘲地回了一句:“我这种人,也只有死了。”
耳边,却突然传来了刺耳的声音。
她猛然地睁开眼,却被强烈的灯光刺的双眼生疼,从眼角逼出了泪来,只得又闭上了眼缓和那股疼痛感。耳边传来了陌生的声音:“手脚都摔断了,脑袋上还摔了那么大一个坑,没死简直是奇迹了。”
顾姝心里本能地反驳一句:你脑袋才有坑。
又再次慢慢地睁开眼,才刚刚适应了灯光,忽的又听见刚才那个声音说:“伤得太重了,没办法,截肢吧,两手两脚都截掉。”
那不就成了不倒翁?
顾姝才不想,她连忙喊:不准截……
可上下两片嘴唇好似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一样,根本张不开。
又一个声音说:“头上也伤的挺重的,不如也截掉怎么样?”
顾姝活了二十年,还从没有听说过截头的。
为什么不直接说砍头?为什么不直接说杀头?截头,哪个白痴认为头截下来还能活的?她看见过装义肢的,但切切实实没有看见装义头的!
先一个声音说:“可以,那就先从头开始吧。”
话音落下,顾姝便感觉到旁边传来了“嘭”嘭声响,尔后是电锯的“滋啦”声音,那声音好似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最后,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她睁开眼四下瞧了瞧,在自己下巴处看到了几个手指头。很显然,她正被人捧在手心里。
或者,更准确一点,她的头正被人捧在手心里。
而她那具头颅已经被截掉的身体,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洁白的床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柄……
顾姝一时间想不起那玩意儿的学名,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一把锯子。
八九十年代那会儿,农村家家户户都会备上一把,就一片锯齿加一个长方形的把手。多半是用来锯一些小木头的,熊孩子会拿来锯自家的门槛。
一抽一拉,铁齿与骨头摩擦,“滋啦”“滋啦”地响。那白褂男人不紧不慢地抽拉着,顾姝看着自己的手臂,缓缓地一点点被切开,从肉到骨头,然后再到肉……
那个男人一边锯,还一边念叨:“瞧瞧这骨头多软,轻轻一锯就断了。”
顾姝内心咆哮:你丫明明锯了半天才锯掉的好吧,还有为什么一旁明明有电锯不用,你非要用手动的?那好歹是老娘的身体,你就不能有点仪式感?作为医生的职业操守呢?信不信老娘分分钟掀掉你的头盖骨?
那个男人继续说:“哎,你说说你,好好的为什么要跳楼呢?这么漂亮的脸蛋儿,凹凸有致的身材,就算什么都不做,就有大把的富翁想要包养。明明可以靠颜值活的风生水起,非要感性一把学人家轻生。”
顾姝继续咆哮:老娘才不是轻生,只是出任务的时候伸缩绳突然断了,所以……
等等,伸缩绳断开?
顾姝猛然地睁开了眼,入眼,是古色古香的幔帐,是满屋飘着的安息香。
她抬手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想起刚才那个梦境,心有余悸。
那些都不是梦,而是真真切切地发生的,在二十一世纪。
她还真切地记着。第一次被顾信之带去模拟训练,因为太过紧张,以失败告终。
那一年,她九岁。又被扔回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接受那些几乎将她心志摧毁的训练。
而她躺在病床上面临截肢的事情,她也还记着。十九岁,已经成了杀手界扛把子的她,心血来潮地接了一个低等级的任务,结果差点葬送了自己。
现在想起来,那次的任务,是顾丽珠极力撺掇她接的;而那次的伸缩绳,也是顾丽珠准备的。
她正想着,门外忽的又传来了梦中那“嘭嘭”声响,暗道奇怪。缘着她怀孕,芸儿姑娘可是三令五申,不许发出巨大的声响。这一大早的,谁胆儿这么肥?
更奇怪的是,也没有听见芸儿出来吼。
不过,那声音确实难听,她少不得自己慢慢爬起来,去开了门,说:“吵成……”
话还未说完,迎面便是一阵寒风袭来,眼角瞥见一把寒刃朝她面门直直逼来。
耳边也想起了芸儿的声音,说:“二小姐小心,她要杀你。”
顾姝反应也不慢,人已经往后退了数步,成功地避开了剑锋。只是,那持剑的主人却不依不饶,快速地蹿进屋来,提剑或刺或砍,毫无章法,只求置她于死地。
顾姝因有了身孕,便不大怎么活动,加上最近一个劲儿地吃喝,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的,行动变得迟缓,加上是仓皇迎战,就显得十分吃力。
但好在她是自小就经过训练,虽然狼狈了些,倒还不至于让自己受伤。且如此短暂的功夫,已经认出持剑的人竟是昨儿才出嫁的文秀公主。
作为被顾太后倚重的人,加上又深得玉太后的疼爱,婷婉从来不是冲动之辈。在明知道她怀有身孕的情况下,显然是不可能来找她切磋比武的。
而且,那血红双眼里的泪与恨,也是无法忽视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就算要我的性命,也要让我死的明白一点!”顾姝抽空吼道。
婷婉手上动作不减,怒喝道:“你杀了玉太后,还有什么好说的?”
玉太后死了?
顾姝惊得一时间忘了反应,呆站在原地。婷婉的剑擦着她的脸颊而过,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口,沁出血珠子来。顺道还削掉了她鬓边一缕发丝。
脸上吃痛,顾姝回过神来,一边躲避婷婉的攻势,一边说:“就算是杀人犯,也须得犯人亲自画押签供才能定罪。”
说话间,那柄冷剑又擦着她的手臂而过,撕拉出了一个大大的口子。而因为躲避这一剑,她整个人也跌在地上,待要翻身而起时,小腹竟传来了一阵剧痛,额头阵阵冷汗冒出,浑身酸软无力。
眼看着那柄剑再次向她面门袭来,竟是再无力避开。
正此时,一个身影挡在她跟前,“噌”的一声,双剑相撞,竟是同时折成两截。
顾姝稍稍松了一口气,抬手去看那人,先瞧见了一身龙纹的玄衣,便知道是墨子良。想要唤他,可小腹剧痛令她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却又听见了墨子良说:“纵然她罪该万死,腹中孩子也是无辜,你认为母后看到你杀了她,会欣慰吗?”
“哐当”一声,长剑掉在地上,婷婉双手掩面蹲了下来,放声而泣。
外头芸儿冲了进来,顾不上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想要将顾姝扶起来。眼睛一看地面,吓得花容失色,“二小姐,你流血了!”
墨子良闻声也万分惊诧,转身去看顾姝,却是早已倒在芸儿怀中晕死过去了。
他忙喊:“传太医,快去请莫大人来。”说话间,已经将顾姝抱起往里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