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迟两眉殷殷,眉眼之间恍若春雪消融,滋润万物,俶尔生出万千花朵来,令人心向往之。
妆迟问出这样的问题,让顾雁飞不由自主的心中一跳。
妆迟刚才看过来的时候,目光里带着一点儿很浅的笑意,可是那一双碧色的眸子颜色似乎和平日里有些区别,妆迟的眸原本是深绿色,澄澈的,在日光下温柔的像是一滩水。在顾雁飞的眼里,那向来是碧绿的湖畔中最深的那一点儿绿,上好的翡翠中最浓郁的那些青。
可是这一次,妆迟那双漂亮的眸子变了颜色,就像是墨水滴入碧色的水中,层层叠叠一笔一划,在那碧水之上晕染开来,透出两分暗沉的厚黑。顾雁飞看着,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睛——她什么时候看过这样一双眼睛呢?她记忆中总觉得,她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见过漆黑的,似乎旋转着无数波涛的眼睛。是在哪儿?是在……是在江北顾府。
是在江北顾府,在她得知顾府所剩奴婢孤老无一幸存的时候着了魔,而随着妆迟的声音,她抬起头的时候,对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这样子的瞳术,原来妆迟也是对她用过的吗?顾雁飞轻轻垂了眸光,似乎是不愿去再想。
可是显然,妆迟并不想就此结束这个话题,看到顾雁飞长睫微颤,便知道顾雁飞已经想起,她一笑,有些苦:“你想起来了?是啊,我对你用过这个法子,我一直都觉得我不够聪明,也不够漂亮,比起闻莺来,无论学医学毒,哪一样都比不上,甚至就连着众人都不同的瞳术也是。他们都是什么控制人心,什么催眠,而我呢?而我,只是能够通过这双眼睛,改变他人的情绪。”
妆迟明明是在陈述的,可是听起来却让人觉出一种莫名的难过,她唇角弯出决然凄美的弧度:“雁飞,我们的相遇是我处心积虑设计的,而我们刚刚相逢的那段时间,你可觉得日日烦心焦躁,心情无法控制?你可觉得胸闷气短,日夜不眠。你喜欢我的这双眼睛,经常要看,是不是?雁飞……”
“不要再说了。”妆迟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敲在顾雁飞的心上,顾雁飞并非对这些事毫无所觉,甚至那段时间连尺素都有所发觉,顾雁飞的脾气性子,似乎都不大好了——也就是从这里开始,顾雁飞日夜难免辗转反侧又劳心费力,才迅速的肉眼可见的瘦了下去。只是她不想听妆迟说这些,不想听自己的真心被践踏,也不想去揣摩,她的语气中带着多少难过和不甘。
而顾雁飞虽然不想听了,妆迟却不依不饶,语调里带着一点儿悲戚,她继续说了下去,只是胸口浮动,神情带一些哀:“雁飞,那些都是我做的,即使……我并不想。我们门派尊日月为神,而门主,则是能够通神的人。这无边的瞳术,这些毒,这些香,都是由神祗教给我们的。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去做那些所谓神祗所不方便做的事,但其实所有的命令都是门主所下达,我不知道那些是为了满足他的一己私欲,还是当真有神在玩这种游戏,但是无可否认的,雁飞,我的任务目标是你。”
“我的任务其实并不太难,甚至在与你相遇的时候,我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去完成它——并不是要你的命,只是需要把你留在这里,让你去不要去插手过多的,夏州的那些事,当初任务给我的时候说的很模糊,但是我大概能够明白,你或许是触碰了别人的利益,若是你不插手夏州这件事了,谁获利最大谁也说不准,毕竟人生只有一次。”
妆迟说的轻松,顾雁飞的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不,若是她不插手,楚翡有闻莺纠缠,楚羿却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杜珊珊帮助,受益者就是楚羿!是,旁人只有一个一生,可她却是重生回来知晓全部才插手相关的这件事的,难不成,难不成妆迟的门派当真可以通神不成?顾雁飞的脸色沉了下来,上一世没有妆迟,没有闻莺,难不成这一世是因为她的出现,天道才多了这么多少女为之受苦?
“至于闻莺的任务,我想了一下,大抵是与太子殿下相关的。太子殿下现在还活着,没有死,那么就说明他的任务也并不是想要太子的命——否则以闻莺的手段,他活不下来的。或许也跟我一样是不想让他插手夏州的事。”妆迟浅浅垂下眸,咬了咬唇角,“雁飞,我最初接近你就是怀抱着这样的目的,那你现在,还敢再相信我吗?”
顾雁飞攥紧了手,略长一些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手心,眼睁睁的看着随着她沉默下来的时间越长,妆迟的那一双漂亮的碧色眼眸中那暗沉的黑色也慢慢褪去,一点一点,逐渐回到了那澄澈的眼睛,回到顾雁飞所认识的那个妆迟——可是与此同时,那双眼睛之中的失望神情也越来越浓,希冀的光就这样灭了,伴随着一点无法抑制的绝望。
可是到这个时候,顾雁飞微微一垂眸,突然弯着唇角笑了:“还敢不敢再信你?妆迟,我为什么不敢再信你?你也未曾真正做过什么。无论是救你,还是带着你去江北来夏州,都是我自己愿意的,就算是被算计,也是我自找的。我没什么可不信你的。但是你——妆迟,你心思这么重,难养活。”
“你说……什么?”妆迟似乎是没有听清顾雁飞是在说什么,又似乎是不敢相信顾雁飞在说什么,她瞪着一双澄澈的碧色眼眸回望,眸光中盛着不敢置信,又盛着一点儿穷途末路的时候却看到光的愉悦,她浅浅抿住唇角,略有些尖利的虎牙直直在自己唇瓣上咬出一道细小的伤口来,她歪了歪头,“雁飞你不生气?”
顾雁飞摇了摇头,说的这一句话虽然短暂,但是听起来却没有带着一点儿恼怒或是愤恨,她似乎从来都封,如风一般洒脱,又如风一般孤高寂寞:“不,我生气。”
“你有你的门派,你有你的任务,事实上如我所说,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就算我真的折在你的手上,我也不该有一声怨言,最多不过是嫌弃自己蠢罢了。我不高兴的不是这个,而是,后面你没有继续对我做任何事,是吗?”顾雁飞的语调里带着一点儿询问,又似乎带着一点儿笑。
妆迟犹豫着点了点头——事实上,在到达江北之前,她就已经收回了自己的瞳术。她生来一条贱命,为了一个自己想要的“安稳”可以直接搭进去自己的未来,而这些东西,在她与到顾雁飞之后,顾雁飞都给她了。说她不坚定也好,说她傻也罢,但是到了那个时候,她确实已经没有再对顾雁飞是用过瞳术了,她甚至在后期想着要帮顾雁飞做顾雁飞想做的。
顾雁飞微微勾了勾唇角,眉宇之间铺开吉光片羽似的笑意:“所以我说,我不生气你对我做什么,但是我生气,你后来既然已经改变了自己的心思,那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藏着自己的这一点儿心思,夜夜不眠辗转反侧直到摧心肝?我便说,你心思太重,又不愿意与我讲,难养活。”
“还是说,你不信任我,所以才不想说?”顾雁飞说到最后,语调里也带上了一点儿沉重——妆迟确实做错了,倘若她早就将这些事告诉她,她也不会被动到这种程度,或许今天的这件事从开始就不会发生。
妆迟却仓皇的摇了摇头,露出一点儿惊慌的神情:“不是这样的,雁飞,不是这样的。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只是怕……我只是怕你怀疑我,怕我,疏远我,不喜欢我。”
顾雁飞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她垂下眸光,似乎是沉默了好一会儿,眸光中闪过了无数道光,就像是脑海之中转过的无数个念头。楚翡没事,妆迟他们似乎也没什么事,现在最棘手的,竟然是她自己身上的这一身伤病,和刚刚尺素喂她吃下的那一颗毒。但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不就是去找闻莺解毒吗?她若是不愿意便带回去慢慢磋磨,看看是她先死,还是她先松口。
松出一口气,顾雁飞显然显得轻快了一些,她转过头去看身边垂着脑袋满是沮丧绝望的尺素,忍不住轻轻一笑,她朝着妆迟伸出了手,搭在妆迟的肩膀上,将人往自己这边扯过来,似乎是想要扯进自己的怀抱里——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雁、雁飞?”妆迟忽得被扯歪了重心,整个人斜斜的倒进顾雁飞的怀抱里,顾雁飞身上充斥着血腥味,她之前确实杀了太多的人匕首又是短兵,根本没有办法避开那些人喷出的鲜血,加上自己身上的伤口也众多,几乎有些呛人。可是妆迟就是觉得顾雁飞的怀抱温暖又舒服极了,她抬起头去看顾雁飞,竟然连一个名字都叫的结巴了。
顾雁飞轻轻摇了摇头,无奈的笑道:“什么时候又给我多添了一个小字?我只叫雁飞,不叫雁雁飞。”怀中搂着妆迟瘦弱到几乎有些硌人的身体,她微微停顿了一下,浅浅垂眸,“以后不许再这样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该是我们一同去面对的——别哭丧着脸,来,给小爷我笑一个。”
妆迟看着顾雁飞眉眼之间的生动神情,又想了想她从哪些废墟之中将顾雁飞挖出来的时候顾雁飞那毫无生气,几乎下一秒就要驾鹤西去的模样,眼眶一红,差点就滚落出一颗豆大的眼泪来,她一点儿都笑不出来,只觉得难过的要命。
“你看你,又哭什么……好了,别哭了,擦擦眼泪,我们去找你的师姐了。”顾雁飞本来准备用自己的袖子去给妆迟擦眼泪,可是一低头看着自己破破烂烂沾满了灰尘的长袖,又颇为头疼的皱起了眉头。
只是下一秒,顾雁飞又笑了,她轻巧的扬了扬眉梢,露出一个带着两分邪气的笑容:“你给我吃的那个药挺有用的,我觉得我现在能打一个营,你的师姐要是不愿意给我解毒。”
“我就打到她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