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儿自镜中看了阿媛几眼,终是叹了口气,道:“奂哥哥是什么样的人,想来你也是清楚的。按他的个性,想杀什么人,一剑过去,便了结了,他何曾屑于掩饰自己的所作所为。此番,若不是遇到了为难之事,他岂能来找我讨药?若论起毒性猛烈,我给他的腐肌散,又怎比得上新近研制出来的见血封喉?他既要掩饰,我帮他掩饰,有错吗?阿媛?”
阿媛低眉,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半晌,道:“也不知何人,将会腐肌而死。”
熙儿梳理长发的手顿了顿,道:“阿媛,你可知我为何要研毒?”
阿媛摇摇头。
熙儿道:“我爷爷曾说,奶奶就是因为中了他研制出来的毒,才过早地离开人世的。从那后,他再不研毒了,爹爹也不曾研毒,我本来也不想研毒的。”
她低眉,放下手中的梳子,道:“可是,那次,被劫到平楚,我才发现,并不是有一身高超的医术,就可以救人,尤其是,救你在乎的人。有时候,你还需要高超的伤人甚至杀人本领,才可以救你想救的人。”想起唇角带血的田明晟,她微微低垂了眼睑。
“你知道,现在的我,武功虽然比三年前有所长进,但这世上,武功超过我的,数不胜数,我不能不防患于未然。武功的修为,是永无止境的,我等不及,也没有那个恒心,所以,我只能研毒。”熙儿转身,面对阿媛。
阿媛定定地看着她,仿若又认识了一个全新的她。
“阿媛,我学医,追根究底,是为了能救我所在乎的人,我研毒,不是为了杀无辜之人,但,一旦有人威胁到我所在乎的人,我会义无反顾。今日,我是为了奂哥哥,明日,我可能为了弘哥哥为了晟哥哥甚至,为了你。也许,会有很多人死在我所研制的毒药上……阿媛,这样的我,你还愿与我不离不弃吗?”熙儿看着阿媛,眼底深处,却有着一丝出于不确定的惶恐。
阿媛与她对视半晌,突然就叹了口气,道:“人与人的心性,又能有多少不同?若是有一天,有人威胁到你的生命,我也一定会痛下杀手的。我说过,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陪你去,将来不管你是魔是仙,我都只能与你为伍了。”
熙儿几步窜到阿媛身边,一下搂住她,道:“阿媛,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阿媛一指弹开她,笑道:“少来这套,明天多点几个好菜给我倒是真的。”
“没问题。”熙儿仰头笑道。
次日上午,熙儿与辰弘打了招呼,带着阿媛来到忘机楼。不过才巳时,忘机楼内却已宾客如潮,两人要了个二楼凭栏的位置,一边谈笑一边等着店内伙计上菜。
午时初,熙儿去楼下催菜,回来之后,目光闪烁地看着楼道口,阿媛顺着她目光回身看去时,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正伴着一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富家子弟向三楼走去。
“怎么了,熙儿?”阿媛见熙儿的目光有些冷遂,不由出口问道。
熙儿转过头,笑道:“没事,我们快吃吧,下午去找韩旸哥哥玩怎样?”
“韩旸?你不是又要人家尽地主之谊吧?”阿媛道。
熙儿嘻嘻一笑,道:“知我者,阿媛也。”
阿媛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韩旸最近也忙于布置城防和城内警戒事务,很少在府中,不过这次熙儿她们去得巧,正好韩旸在府中会见完一位外地来的朋友,刚要出府,便被熙儿给逮住了。
熙儿见他行色匆匆,倒也没有多耽搁他时间,只问这次国君大寿,窑边国有没有派使臣来,是不是晟哥哥他们。
韩旸告诉她,这次平楚的确有派使臣来,却不是田明晟,而是八皇子北堂纵和丞相东方权之孙东方琏。熙儿有些失望,道谢之后便和阿媛回到了安平宫。
一夜无事,次日清晨,两人刚刚来到街上,便听市井百姓在那私语,说五皇子宫中出现了麻风病人,整个皇宫都在消毒戒严,禁止人员出入云云。
阿媛感到很奇怪,盛泱此刻如此热闹,又有如此多的熟人在此,熙儿怎的就突然又沉迷于研毒了呢?自那天忘机楼归来至今,已有三日,熙儿日日将自己关在一间小客房内,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而且,盛泱明明有那么多药店,她却偏偏要舍近求远,跑到盛泱周边的小城镇去买药,真是奇哉怪也。
王爷是日日不见人影的,辰弘和辰奂也各有应酬,夫人今日受宫中蕊贵妃之邀,带着辰莹入宫做客去了。阿媛独自在空无一人的庭院内闲步,只觉得百无聊赖。
下午,熙儿终是从那小客房内走了出来,打着哈欠问一脸郁闷的阿媛:“阿媛,人都到哪去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啊?我闭关这几日,可有错过什么好玩的事啊?”
阿媛本想不理她,见她这样,心生一计,道:“本来不想刺激你的,你却偏要问。其实也没什么啦,前天城内来了好多舞龙舞狮练杂耍的,可热闹了,又能吐火,又能吞刀,街道上掌声如雷经久不息呢。”看着熙儿瞠圆的双眸,阿媛心中暗笑,接着道:“昨天,那个阎煞的太子来了。哎呀,阎煞可真是有钱呀,你不知道,那太子坐的马车,都是白玉雕成的,金线织就的车帘上镶着各种各样的宝石,马车顶端八颗硕大的明珠在阳光下耀眼得不得了,像个小太阳一般,就连那拉车的八匹骏马,戴的都是纯金的铃铛呢。围观的百姓从城门一直排到重威广场。哦,对了,还有夜灵哥哥,率着大队的卫士,一马当先,威风得不得了呢。”
“果真?”熙儿听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那还有假?”阿媛捋着鬓边长发,凉凉地再补充一句:“不过你是看不着喽。”
“唉!”熙儿哀叹一声,愁眉苦脸地在阿媛身旁坐下,道:“只可惜这太子不是那只坏狐狸,要是他,备不住还能借他的马车坐坐呢。”
“坐坐?依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阿媛斜眼看她。
熙儿见被戳穿,嘻嘻一笑,道:“心里有数就好了嘛,何必说出来呢,多不好听。走吧,我们去问问,那太子住在哪里。”
盛泱备有接待邻国使臣的行馆,就在重威广场的两侧,按其所向方位分为东云行馆和西霞行馆。
窑边国的八皇子一行入住东云行馆,而阎煞太子白可一行自然只能入住西霞行馆。两座行馆门前均是守卫森严,入住行馆的客人在他本国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百州朝廷自然不能视他们的安全如儿戏,稍有差池,便是能引起两国争端的大事。
此种情况下,熙儿和阿媛只能在两座行馆间的街道上转了转,未遇见夜灵,便打道回府了。
祌炔宫,夕阳斜斜地投影于宽大的窗棂上,殿内有些昏黄,轻纱漫卷下的床榻上,身上盖着薄衾的少年脸色苍白,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床顶,半晌,侧脸,看向窗前夕照中的秀挺背影。
“你为何还不走?”床上的少年突然道,声音中透着一丝无力和凄凉。
辰奂回身,金色的光线照在他白皙的侧脸,泛出玉一般的光泽,他看着床上的姬傲,不动,也不语。
姬傲突然扯了扯嘴角,却终是没有笑成,道:“你的目的已经达成,还日日在这里守什么?你想看什么?”
辰奂闻言,眸中并未现出多少惊色,只伸手轻轻拂了下窗棂,道:“你如何得知?”
“你是何人,他是何人?你肯与他同桌饮酒,我便知,你存了杀他的心了。”姬傲转过脸,继续看着床顶,语气平静。
辰奂看着他,不语。
姬傲却继续道:“我千防万防,未防到你会在花上下毒,更未料到,仅一面之缘,你便对他的性格琢磨的如此透彻,知道他看到美丽的花,一定会去触碰,而刺上的毒,会要了他的命。”
辰奂回头去看窗外,道:“我辰奂朋友不多,只你一个,我不希望这唯一的朋友也变成死人。”
“死可怕吗?他们要杀我,尽管来好了!”姬傲突然坐起身,大声吼道,然后一阵轻咳。
辰奂蓦然回身,看着他。
“殿下,殿下……”门外传来侍卫小心翼翼试探的叫声。
“滚,都给我滚!”姬傲跳下床,疯了似的拿起一张凳子向殿门砸去,随着一声巨响,一切又归于平静。
“你有气,可以冲我来。”辰奂看着披散着头发,双手撑着桌子,一脸压抑的姬傲,静静道。
姬傲倏然抬头,看着辰奂,半晌,突然过来扯着他的袖子,边走边道:“你来了多次,还未好好参观过我的寝宫,今日,我亲自带你看一看吧。”
辰奂被他拽着,疾步在空旷的寝宫走着,他赤着脚,边走边为辰奂介绍宫中那些摆设的价值和历史,件件都是无价瑰宝,一圈走下来,他似乎有些累,气喘吁吁地喝了口凉茶,抬头看着辰奂,笑道:“什么都有是吧?”
辰奂不语,只看着他。他突然收敛了笑意,道:“你看,还缺什么?你这样见多识广,一定知道的,你说呀。不敢说?不屑说?多么显而易见,缺人,不是吗?什么都有的地方,唯独没有人,不是吗?”他捏紧了双拳。
辰奂依然不语。
姬傲稍稍侧过身,眸中含泪,道:“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不过如宫中诸多争权夺利的皇子皇孙一样,是个俗人而已。是啊,我也从不否认,我必须得争啊,我怎么能停呢?姬平皇兄的例子就摆在我面前。可是,你知道吗?这真的无趣极了,累极了,让人厌烦极了。”
他仰头,舒了口气,又环视寝宫一周,道:“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发现了,姬平皇兄那样的结局,未必是最坏的。死,倒是痛快,有一样东西,远比死更让人难以忍受。你知道是什么吗?孤独,永无止境的孤独,我们这些皇子皇孙们特有的孤独。”
他低头,右手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道:“我第一次带他到我的寝宫来,他那样兴奋,说,从未见过这么多好看的东西,他喜欢拿我的帕子挨个的擦这宫里的所有东西,将它们擦得一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