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林猜得不错,方又琳离开方家之后,的确去医院探望了陆云旗。可这探望仅仅是匆匆一眼,话都没说上几句,就搪塞而去了。
她的心是向着李长缨的,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她顾不上陆云旗的挽留与陆襄亭的客套,一路直奔了小贞园。她想大声的告诉李长缨,现在的自己再不束缚于任何的传统眼光抑或婚姻约定,她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心,想要追逐属于自己的爱情。
而她一直仰慕着的,正是这位留洋归来的李医生;只不过因为那一份与生俱来的羞赧与矫情,不敢说出口罢了。
如今不同了。
她决心要做徐丽雯那般热情洋溢的人,如夏日奔放的阳光,而非秋夜清冷的月色。
她如是想着,小心思这般盼望着,提着裙摆迈过了小贞园西医馆的大门。今天的方又琳精心挑选了一身鲜艳的丝绒旗袍,浓墨重彩,颇为醒目。
李长缨所在的外科诊室出人意料的紧闭着门,却开着灯。通常情况下,李长缨在时门都是打开的,他一离开,便要关门关灯,恪守着这条呆板的定律。想来今天是那位陈医生代为值班,才会打破了规矩。
方又琳不以为然,照常屈指敲了敲门:
“您好,我是方又琳,有些事情想和李医生谈一谈。”
屋内灯光一闪,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敢细问,只耐心地等待。然而直等到她站得双腿发软没了力气,除了幽长而深邃的走廊吹过的风,再没有其他来回应她了。
“陈医生?是你在里面吗?”
“是我。”是李长缨的声音,“进来吧。”
“好。”
方又琳心生疑惑,但也并未多问,试探着轻轻按下了门把手。
小小一间诊疗室被吊灯映得宽敞且明亮,淡淡一股药水味道,苦涩而芬芳。只是这味道里面,还掺杂了许多甜腻的女士香水味,很是好闻。
此时被李长缨拥入怀中的人,则正是这瓶香水的主人。
她尚且不曾来得及踏入其中一步,门缓缓而开,视线里便全剩下了忘情拥抱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一发不可收拾占据她心扉的李长缨;另一个,是她急于去效仿的人——徐丽雯。
前者似乎对她的到来早有准备,甚至有意颔首在后者脖颈之侧落下一吻,继而扬起头朝她笑笑:
“方小姐,别来无恙。”
“琳琳我……”徐丽雯企图解释,却又被李长缨挡在了身后。
“方小姐,如你所见,这就是我和阿雯的关系。至于她和你兄长的婚约,我想,也是时候该取消了。还请转告方一林先生,君子不夺人所爱。”
“李长缨你疯了吗!”
徐丽雯歇斯底里地怒骂,她精致的妆容也因愤怒而显出了几分凶狠,她那一头本该温柔风流的波浪长发,此刻真如同刁钻的刺、柔软的毒蛇,恨不能将对方撕碎。
方又琳失神地望着他们,纠缠、暧昧、亲吻、拥抱……
静静地聆听他们,争吵、辩解、理论、甚至是责骂……
他们看起来不像是一朝一夕相处出来的情感,分明一双经历了痛苦、磨难的恋人,碍于世俗羁绊,难成正果。
意外的是,她看到的、听到的,一切的一切,居然都不会令她感受到半点的悲伤或难过。在另一种意义上,她甚或倍感轻松,犹同悬在心口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轰然炸裂开来。于是说李长缨是她所爱的人,倒不如说是一个心结,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在她的眼中,那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形象,却始终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这个形象精明果敢、善良有为,似乎所有的赞美用在他身上都毫不过分。但这样的人,他并不鲜活,也并不真实。
反而在徐丽雯的记忆里,李长缨是会一意孤行、会冲动行事的毛头小子,偶尔耍些机灵的小手段来哄骗她,让她叫苦不迭。他看起来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完美,他看起来,才真真正正像是个活生生的人了。
事实上,方又琳深爱着的不是眼前的李长缨,而是她肖想出来的另一个人;或许这份执着也并不能被称之为爱,而是一种向往与期待。
是她的愿望,不是她的心之所向。
“雯姐姐。”
方又琳终于开了口,她双目噙着泪水望向徐丽雯——那该是庆幸和祝福的眼泪,低声道:
“我一直在想,如果陪在李医生身边的人不是我,那她会是什么样子。”
“琳琳,这件事我可以给你一个解释的……”徐丽雯还要说什么,她却摇了摇头,不想再听了:
“她最好,就是你的样子。”她说着,硬生生挤出一丝笑意来,“谢谢你们曾经帮过我那么多。联姻的事,我会和哥哥一起劝爸爸妈妈的。你们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
“多谢了。”
李长缨拱手道谢,丝毫不顾错愕到目瞪口呆的徐丽雯。方又琳转身而去,丝毫不曾留恋。
此时她的背影也像徐丽雯了。那么的决绝勇敢,恣意潇洒,人心与人言,都不再会伤得到她。
纵然是晴朗的天气,上海的街巷也依稀泛着阵阵潮湿。这是这里的好时节,氤氲的水汽伴随着满地落叶香味,交织成了这座美丽的城市独有的名片。
雪白的高跟鞋踏过泥泞苔藓,走到围观的人群旁边停下。
这是这条街上新来的小丑,个子矮矮的,人瘦瘦小小。但他有一个绝活,谁也复制不来:可以同时抛接五个小皮球。
孩子们喜欢他大大的笑脸,红红的鼻子,五颜六色的尖帽子,以及手里仿佛被赋予了灵魂的小皮球们。只要他以来表演,总能赚得盆满钵满,吸引附近的人们都来观看。
方又琳也不例外。
她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精彩的马戏,忍不住想为之拍手叫好,再赏一些钱。可是怎么了?当她想要喊出声的时候,如鲠在喉,泪水在眼眶打转,好险就要流了出来。
她唯有独自跑到一边的长椅上,别过头默默拭去眼泪,再也不敢多看一眼了。
她生怕自己哭花了的一张脸会影响到小丑的表演,更怕这股子莫名其妙的伤感会影响到观众们看表演的热情与兴奋。小丑的生意本来就是难做,每天都要笑着面对,一定很辛苦。她绝不愿为这样的人徒增烦恼。
就让小丑和喜欢他的孩子们一样,每天无忧无虑,拥有一张大大的笑脸就好了。
“别哭了。”
这个声音,靠得很近,有些耳熟。
她回过头来,却恰迎上了陆云旗满眼的关切,可这小疯子未免太滑稽了些。曾经在码头呼风唤雨的陆疯子,眼下正戴着一只红红的鼻子,顶着七彩的高帽子,手里头捧着五只小皮球望着她;只差那一个大大的笑容,便能够同那卖艺的小丑以假乱真了。她忍不住破涕为笑,道:
“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怕你一个人会有危险。”陆云旗认真道。
方又琳吸吸鼻子,又问道:
“那你这一身打扮,是抢了人家小丑的东西吗?”
“是租来的!”陆云旗刻意强调着,他将那五只皮球举高了一些,继续道:
“你喜欢看,我也能学会。”
说着,他竟真仿着那小丑的样子,将五只皮球同时抛了起来。只可惜抛起来容易,人人都学得会;接住却是一门学问,非得有个十年八年的练习才熟能生巧。
他忙不迭地去接,末了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口中还叼着一个,另外两个唯有颇为可怜的掉在了地上,没有空来捡了。
“唔&*%¥%@#¥%……”陆云旗咬着那只小皮球不知在说些什么,却看得方又琳忍不住地笑出了声,抬手取下那只皮球,嗔道:
“你这小疯子学什么不好,偏要学着人家练杂耍!瞧瞧,你学了个什么样子,难看极了!”
陆云旗见她笑了,心头一甜,忙道:
“学得好学得好,能逗你笑就好了!”
方又琳脸上笑容一滞,反而蹙起眉头来了。半晌,才慢慢地抬起手,抚上对方脸颊。掌心冰凉的温度昭示着傍晚的秋风有多寒凉,这个疯子就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裳,陪着她一路去到小贞园、回到这里,问小丑借来这些道具,只为换她一笑。
心口猛然一痛,她不得已屏息缓过片刻。再瞥见陆云旗的一双眸子,那里面的倒影,全是她的模样。曾经她也这样仔细的端详过李长缨的眼眸,诚然,那的的确确称得上是一双迷人的眼睛,如同一汪静水,深邃平和,却没有她的影子。
“小疯子……”她温声说着,探身于人眉心一吻。陆云旗满脸涨得通红动也不敢动,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小疯子,那天雯姐姐问你的话,我想要你的回答。”
“什,什么?”陆云旗被她这一吻良久回不过神,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屈膝不顾仪态地蹲下去,握住他的手,一字一顿道:
“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陆云旗脱口而出,旋即又低下头去,悻悻道:
“对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