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又琳这一枪,打穿了宴会厅的天花板,击碎了满是迂腐成见的人心。徐丽雯带头鼓起掌来,座下却无一人响应。她不以为意,依然坚持着鼓掌一分钟才停下,高声赞道:
“方小姐这一枪打得漂亮!打得大快人心!正好让在座的男士瞧一瞧,我们女人也不会是好欺负的;若是将我们逼急了,一样能拿得了枪,打得了人!”
“说得好!”徐立霄忍不住为之喝彩,李长缨则长叹一声压低了帽檐。这场闹剧无可避免,本来是预料之中。他所没想到的是,徐丽雯在这个时候还要来出风头,非得添上一二句引人注目的豪言壮语才肯罢休。
梁喻楠朝着这两姐弟深深地望了一眼,似乎并不打算回击。他悠悠然踱回台上,竟猛地从腰间抽出配枪来对准了陆云旗。陆襄亭手下那三十号人见这架势,哪里还敢怠慢,纷纷拔枪推了子弹上膛。两方人马剑拔弩张,惊起座下一片尖叫混乱之声,偌大个宴会厅、上百位宾客,走的走、逃的逃,最不济吓到腿软的,爬也爬了出去。
眼看一场盛宴一哄而散,仅剩下梁、陆、方三家的人,以及徐家姐弟,和隐入暗处的李长缨。
陆云旗迎着那黑洞洞的枪口笑了笑,步步逼近,直至枪管抵上额头亦不曾停下,甚至将梁喻楠逼退了三步,方才站定。
“姓梁的,你今天敢开这一枪,我敢保证,你和你手下的这十几个酒囊饭袋,一个都别想活着走出去!”
梁喻楠眼角抽动几下,到底还是缓缓放下了手臂,他听说过陆疯子的名号,更见识过这个人不怕死的一股子蛮劲儿。真动起手来,未见得会有几分胜算。他虽收了枪,嘴却不饶人,讥讽道:
“陆云旗,你别忘了,你的这条腿是谁废的!曾经呼风唤雨的陆疯子如今是怎么了?成了个瘸子,再也威风不起来了?”
“我当然忘不了!”陆云旗强自撑着拐杖走上台子,凶相毕露,“这笔账,你得加倍还!”
梁喻楠不自觉又退了一步,直撞上了花架才回过神来。他从对方的眼中未曾瞧出多少狠厉与威胁,反而实实在在,全是杀意。
陆云旗杀人,从来是要见血的。用枪算不得甚本事,非得用斧子,用那两板人血开刃的斧子,大卸八块才叫杀人!此时梁喻楠从他的目光中看到的,正是自己身首异处的场景。
“陆疯子你别胡来!”徐丽雯见势不妙赶忙去拦,徐立霄轻咳一声似乎是有意提醒,她置若罔闻,一路冲到了陆云旗身后,一把扯住人手臂:
“这毕竟是梁家的场子,你狠够了就带方小姐走,别真闹出人命来,让你叔叔难做。”
李长缨终于长舒一口气,颔首咂了一口杯中的香槟酒。徐大小姐究竟算是做了一件理智的事,没纵容陆云旗出手伤了梁喻楠。原本眼下陆家人能来,已是陆襄亭不计后果的一步险棋了,尽管短时间之内能够震慑住梁喻楠不再制造麻烦,但时间一长,待这老匹夫缓过精神来,难保不会大张旗鼓地对付陆家。到那时候,只怕形势就更加复杂了。
想来是那陆襄亭拗不过陆云旗的一往情深,不得已出此下策,救了方家,葬送了陆家。
“梁先生,事已至此,我方家履行了对你的承诺,是你当众悔婚。从今往后,你该放过我女儿了罢?”
方珏鞠着那一纸聘书上前,弯腰放在了地上,转而牵起了方又琳的手:
“我方家对你仁至义尽,如若再横生变故,休怪我不留情面了。”
他说完便要与女儿一道离去,孟璐见状也追了上来,企图挽起方又琳的另一只手臂。然而她如何都想不到,方又琳竟会当众,当着这么多的人,甩开她。
那个曾经惯会赖在她怀里撒娇的小女孩,喜欢同她顶嘴闹脾气的小哭包,缠着她、黏着她、温暖着她的女儿,看向她的一双眼眸,终究冷了。
她们看起来就仿佛一双陌路人,不夹杂任何的感情或牵挂。方又琳仍然愿意倚靠在方珏肩头,却再不愿,牵她的手。
“琳琳……”
她喃喃唤着,任凭那父女二人擦肩而过,没有挽留。
如她所愿,梁喻楠没有把他们当年所做过的事公之于众,却也在最短的时间之内、用最惊心动魄的方式,让她深爱的这个家,最彻底的崩溃瓦解。
不,算不上。至少她的丈夫、女儿、儿子,他们还可以拥抱着彼此,相互取暖。家尚在,只是她一个人,被排斥在外,被孤立成了一座无依无靠的荒岛,同他们渐行渐远。
为什么?
她所做的牺牲、退让、隐瞒、纠缠,居然全部成了枉然……
方珏和方又琳的背影,终于消失在了一片光影昏黄。她还怔怔地站在原地,等待一个答案。
徐丽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唯有先扯了扯陆云旗的衣袖,劝道:
“让你的人将方小姐父女俩安全送回去,其他的日后再算也不迟啊。”
这一场盛况空前的订婚典礼,沦为了入秋之后,上海滩最大的一个笑话。更为可笑的是,竟然没有人指责梁喻楠当众悔婚,自然,梁方两家订下婚约的内情也无人问津。反而大街小巷,茶余饭后,人们谈论的尽是方又琳的“悍态”,抑或是她与陆云旗的关系。猜测方又琳是觊觎梁家的权势地位死缠烂打,逼婚不成狗急跳墙的有之;谣传方又琳订婚后同陆云旗私(通者有之;信口开河道是方又琳自导自演亦有之。流言蜚语不一而足,皆是诋毁谩骂方家的女儿,却无一个,对梁喻楠的所作所为有一个公正的论断。
大抵人都一样,趋炎附势,只信他们想信的;欺软怕硬,只骂他们惹得起的。
方一林宿醉整整三日,等到酒醒了,人还不醒,抓过酒瓶子还要灌,被方珏一记耳光打得唇角淌血,这才真正清醒过来。
他迷蒙中睁开眼,吃痛地抚上脸颊,口中还痴痴念着:
“酒……拿酒来……”
方珏怒火中烧,扬手又是一巴掌落下,直打得他一头撞上书桌,磕得头破血流。
“没用的东西!我养你这么大,家里出了事,你就只会闷在这里喝大酒!”
方一林闻听父亲的责骂却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翻了个身,让自己躺得舒服些,怀中死命抱着一只空酒瓶子,道:
“是啊,我没用,我没用!可是我说要杀了那姓梁的,你不准;我要烧了他的房子,砸了他的公司,你也不准……那你要我怎么做?我除了喝酒喝死我还能怎么办!”
他侧身打了个酒嗝,失神地张张口,又道:
“现在……什么都晚了!琳琳成了那畜生的未婚妻,我还能怎么办……”
他说着,蜷起身子捂着脸呜咽起来。堂堂八尺男儿痛哭失声,听得方珏心里头甚为不是滋味儿。兄妹连心,这些日子苦了女儿,自然也苦了长子。
“好了。”方珏没再打他,反而伸出手去拍了拍他肩膀,“还不晚。梁喻楠取消了婚约,你妹妹自由了。”
“真的?”方一林喜出望外爬了起来,黯淡失焦的一双眸子陡然泛起几道光亮来。方珏点点头,将他怀里的酒瓶抽走,继续道:
“真的。是陆家带人来大闹一场,梁喻楠当众宣布悔婚。琳琳虽然逃过一劫,但现下上海流言四起,公司和她都不好过。”
方一林闻言默了片刻,旋即掸去衣领之上沾染的酒渍,定了定神,如常般认真系好西装外套的纽扣,起身道:
“我会尽快回去公司打理好一切。但琳琳那边……”
方珏摆摆手,道:
“你不用担心,她好得很。一早起来就出去了,打扮得和从前一样,该是去见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无非是小贞园西医馆的李医生,或者陆家那个小疯子罢了。”方一林无心说着,方珏却蹙了眉头,自言自语道:
“说来那陆疯子的确有点血性,这次多亏了他,保得了琳琳全身而退。”
“他?”方一林只觉得好笑,“他不是卧床不起、自身难保了,还能保护旁人?”
方珏若有所思,他那一日也被吓坏了,委实记不起来陆云旗来时是甚样子,回想起来,似乎仅剩下那一双拐杖存有些印象:
“那孩子是带了许多人,又配了枪,任谁看了都要忌惮几分。”
方一林这一回倒是不急着反驳了。
陆云旗对方又琳的用心他不是看不见,但毕竟门不当户不对,他虽心怀感激,但从来不曾松口准许他们交往。如今这一遭走完,恐怕他没有立场再去阻止了。
方珏猜得不错,方又琳的确没有受到流言干扰,择了一身昂贵的衣裳,大摇大摆地出了门。秋日的阳光正好,她可以走在太阳底下,迎着明媚温暖的光线,走她自己的路。路人的指指点点视而不见,耳畔划过的风言风语充耳不闻——
那一枪打破了梁喻楠的自以为是,也打破了她的懦弱。做徐丽雯那样洒脱自在的人,其实并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