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前,小贞园的护士没有转告你我的那通电话吗?”
李长缨闻言一怔,旋即又面色如常,不以为然笑笑道:
“那约莫是他忘了。”
然而他不在时,办公室从来不许旁人进入,这是小贞园给予他的特权。连他的老师陈医生都不行,更不必提哪位护士了。陆云旗没有说谎——事关方又琳,这位陆少爷绝对不会有半个字的假话。那一通电话一定打到过他那里,一定有人偷偷溜进了他的办公室。那间办公室外面的钥匙院方留存一把以防不时之需,但是里面那道锁一旦合上,没有钥匙是打不开的。那“护士”倘若关了门,无异于自寻死路;倘若不关门,那电话如果响了太久没有人来接,势必要引人怀疑。于是逼不得已,接了陆云旗的电话,却不能转告他。
也实在多亏了这通电话,小贞园已然不再安全,他竟从不曾察觉分毫。
他如是忖度,陆云旗想得尽是另一码事。
这一个月方又琳没来过医院,也未曾同这留洋的医生联系过,她究竟怎么了?
“李医生,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陆云旗抬眼望向对方,“你没打算瞒我,我很感激你的信任。按理说这件事我不该麻烦你,但是事关方小姐,我没有别的路可以选。”
李长缨默了片刻,谨慎问道:
“你是说……对付梁喻楠?”
“那是我陆云旗同梁家的恩怨,不会牵连于你。我是指,出面劝说方小姐。”陆云旗说着,眼中满是诚恳,李长缨一时竟无法回绝,只得任由他继续说下去:
“我这副样子去见她,她也未必愿意和我说实话。可你不一样,你……”
陆云旗言及此处一顿,不自觉地稍稍低下头,连眸子里闪烁的光芒都黯淡了些去。他怅然道:
“你比我,更能听得懂她的话。”
这并非陆疯子的妄自菲薄,而是确凿的事实。
方又琳的心里、眼里,都是更加偏向李长缨的,否则在梁喻楠那间偏僻的宅子外面、面对那么多黑洞的枪口,她怎么会牵起李长缨的手一去不回。陆云旗自认不是一个狭隘小气的人,方又琳更喜欢谁一些,他会嫉妒、会酸楚,但不会为此而歇斯底里。方又琳之于他,是愿望、是期待,更是责任,他似乎越来越习惯她的忽冷忽热和满满的距离感,越来越习惯她所表达的,对另一个人的爱慕。
李长缨良久不答。
方又琳对他的心思,他也不是全然看不见。
但这种萌动的心思,它真不能被称之为情爱。无关相濡以沫,无关一见钟情,甚至无关一拍即合……那只是简单粗暴的门当户对,所谓的旗鼓相当罢了。孟璐的门第观念重得可怕,方又琳多年耳濡目染,不可避免地沾染到了这样的习气,实也无可厚非。会有一天,她自己就能够看得见,这种所谓的“爱慕”有多么的无端,又是何其的可笑。
只是现在,方又琳感觉不到,陆云旗误会颇深。他不想让前者在这样一个幻象的漩涡里越陷越深,更加不想让后者日渐消沉。然而却没有一个更好的法子来结束这一切。
“抱歉。”他佯作无奈道,“方小姐与我并不相熟,如果那些话连你都不愿说,我也是问不出来的。”
他话音未落,陆云旗竟兀自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躺回原处不再接话了。
“那……长缨就先告辞了。”
他起身从衣架上摘下外套正要走,忽又听得对方沉声道:
“她一个月音信全无,你也可以不闻不问。既然你并不如何在意她,届时又为什么和我一道去救她?”
李长缨哑口无言。
他一门心思去猜那接电话的“护士”究竟是谁,是敌是友,又怀着什么样的目的,全忘了方又琳已然消失了一个月。一个月前正值方珏孟璐夫妇二人返沪之际,方又琳是被梁喻楠掳走的,孟璐该是怕她知晓了当年之事会告诉方珏,不得已将她与世隔绝。他从不敢低估孟璐维护这个家的决心和手段,即便是亲生女儿,也决不能威胁到她在丈夫方珏心中的形象和地位。
若真是如此倒也罢了,至少方又琳是安全的。
但这一个月梁家几乎归于一片死寂,毫无动作,连商场之上被陆徐两家联手设计都能坦然处之。梁喻楠自来睚眦必报,此时不报,是在等待一个时机“涌泉相报”。这一报还一报,势必还与方家有关。
陆云旗说得不错,当务之急,的确是要先联系上方又琳,才好从长计议。否则这一劫,方家未必迈得过去。
李长缨系好外套的纽扣,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
“放心罢,我会尝试着联系她,一有消息会马上通知你。你好好养伤,梁喻楠不会这样善罢甘休,梁家与方家这一仗,还得仰仗你帮她了。”
他走出病房的门,已有一人早早等在走廊。
是徐丽雯,穿着一件极为奇怪的素色旗袍,妆容也浅淡单薄,就仿佛是从方又琳那里偷师学来的,颇有些东施效颦的意味。
他不明所以,哂笑道:
“你这是偷了人家方小姐的衣裳?”
徐丽雯似乎无心同他玩笑,瞪了他一眼,冷道:
“我是顾不得挑选衣裳就来找你了。孟璐回来之后唯恐方又琳将她那点儿陈年旧事抖出去,真就把亲生女儿当个宠物似的关了起来。方一林气不过,将小妹接了出来,简直是愚不可及!”
她气得七窍生烟,李长缨倒是若有所思一笑,道:
“方一林这样做是情理之中,他们兄妹之间的事,你怒从何处来?”
“他们二人如何我懒得理!但是那方一林租的房子就在陆家码头附近,摆明了是投靠陆襄亭。可是这陆云旗还躺在医院里动弹不得,陆家式微整个上海人尽皆知,他这不是非要拉个垫背的下水吗!”
“那依着陆云旗的性子,你以为方又琳出事,他会坐视不理?我刚才进去不过一会儿,他满口都是‘方小姐’,你还能拦得住陆家自愿去做这个垫背?”
“我……”徐丽雯一时语塞,别过头喘着粗气又道:
“长缨我和你说实话,陆疯子这一次玩大了,医生刚才和我说他中枪的那条腿根本不可能恢复如常!陆家和我没有多少交情,但是一旦陆家码头……”她将后半句话生生吞下,深吸一口气抿抿唇继续道:
“你明白,那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