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旗约莫是没睡醒,脑子还不甚清楚,却着实把方又琳吓了一跳。她生怕自个儿下手没轻没重的,真给这小疯子本来就不甚灵光的脑袋打坏了,连忙凑上前去仔细摸了摸。幸好这陆小少爷脑壳铁得很,那钱夹砸上去连个包都未曾碰出来。她长舒一口气,拍了拍人脑门,嗔道:
“小题大做,我如何能真打你!”
陆云旗一动不动乖乖任她摆弄,更破天荒涨红了一张脸,只管看着她说不出话来。若是再过上一会儿,准保就得没出息地垂涎三尺,活似个疯疯癫癫的二傻子。方又琳瞧他模样不明所以,索性屈膝蹲在他跟前,虚握着他指尖,小声道:
“怎么,还与我生气了?”
陆云旗仓皇别过头去,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支支吾吾道:
“没,没有。”
方又琳终于看出他不是愤怒而是情不自禁,全没了届时带人砸场子的浑劲儿,不由得扑哧一笑,鬼使神差伸出手去捏了捏人脸颊:
“瞧瞧,叱咤风云的陆小少爷,眼下竟似个含羞的大姑娘了!”
陆云旗哪里经得起她这般戏弄,霍地一下从潮湿的地上窜了起来让到一边,那样子倒滑稽得像只猴子。方又琳懂得分寸,毕竟此行是来替方一林买馄饨,不为取笑小疯子;到这个份儿上就该收手了。
这一夜睡在冷雨里定不好受,想来也没吃过东西。她将对方狼狈模样好生端详一番,强忍着笑意道:
“你若是饿了便跟着我来,正好我要去临江老店。”
陆云旗点点头,一言不发追在了她后头。
论上海一大奇观,便是这陆疯子收起了锋芒,埋着头跟着旁人身后走。二人不多时来至在那家点心铺子,恰赶上了一早的头一锅馄饨。
这店开了约有三十来年,老板从前是个小伙计,现如今也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招牌。店里的三鲜馄饨是特色,方一林每每路过都要吃上一碗。可说来也怪,分明是一奶同胞、亲生兄妹,方又琳却一闻见这股子味道就觉得反胃。若非刻意讨好方一林,她无论如何也不肯靠近店里半步。
“哟,二小姐,今天方少爷没亲自来啊。”老板一见着她便热情寒暄,她自然不是盛气凌人,不过委实闻不得这味道,只得用手帕掩着口鼻,朝人竖起两根手指头晃了一晃。那老板是个聪明人,亦了解他们兄妹二人的怪毛病,旁的话不多说,利落盛出一碗端了上来,另一碗打包进食盒摆放妥当。
方又琳背冲着店面,捏着鼻子道:
“你慢慢吃,我先回去了。”
“嘶——”
陆云旗刚拿起勺子来,听得这句话,竟立时手一松吃痛捂住左臂,倒吸了一口凉气。方又琳见状连忙转过身来坐在他旁边,急道:
“你发什么疯!好端端非要睡在街上,昨夜里雨那么大,再感染了我可不许李医生给你开药!”
陆云旗心头一甜,得寸进尺张大了嘴:
“啊——”
方又琳狠狠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拈起勺子来舀起一只馄饨送到人唇边。他向前探了探正要吞,岂料那勺子一偏竟躲了开来,仅听得对方无可奈何道:
“烫!”
他不管还要够着吃,好大脾气的方二小姐便不伺候了,勺子往碗里一丢,气道:
“烫死算了。”
可不消半刻,连陆云旗都没能想好如何劝她,她且自个儿又盛上了一勺,强忍着恶心送到唇边吹了吹,这才递到对方跟前。如是喂了大半碗,她居然也习惯了这馄饨的味道,全不觉得难受了。
然而谁又能想得到,只是这一碗三鲜馄饨,只是她手中的小瓷勺,只是他们不经意的相视一笑,日后会闹得满城风雨,不得安宁……
方又琳回家的时候馄饨已然冷了,方一林却丝毫不介意,吃得丁点儿不剩。眼见他气消了,方又琳心中一块巨石也落了地。
但当她换好了衣裳,望着餐桌上那只空碗,思前想后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那陆疯子伤在左臂,本来不碍他自己吃饭,何况过了这些时日,岂会还那般娇气,动也不能动?
她愈想愈慌,趁着柳姨在厨房忙活的空当儿下了楼,悄悄拨通了小贞园医馆的电话。
“喂。小贞园西医馆。”
接电话的正是李长缨,她环顾一遭确认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
“李医生,我是方又琳。陆云旗这几天有没有去找过你?”
李长缨回忆片刻,言之凿凿:
“陆少爷没来找过我,我倒是去找过他。方小姐不必担心,前几日已经拆了线,他的伤势没有大碍了。”
“好,我知道了。”
方又琳用力拍下电话,直震得转动拨盘都叮当作响。
于是她瞥见那只空碗,就又没由来的一阵反胃。
“柳姨!”她一手按在胸口跑向洗手间,歇斯底里喊道:
“我换下来的那件旗袍,拿去烧了!”
孟璐正在二楼看见这一幕,心中已了然。
这馄饨不光方一林独享了,那陆云旗是见者有份,也没逃了干系。她千算万算,终究算不到方又琳会同那陆小疯子相识相近。届时陆襄亭的所作所为,可谓趁人之危,丧尽天良。梁、陆、徐三家狼狈为奸,陆襄亭从中牵线搭桥,徐茂行出谋划策,梁喻楠才得以坐享其成,毁了她的余生数十年……
她不论陆云旗是何人品,有何作为,他是陆家人,就不会是好人。
方一林已然为了生意要同徐丽雯联姻,她不可能再牺牲掉唯一的女儿,去赌一个莽夫的人性。
“柳姨。”
她居高临下道。
柳姨自厨房出了门,恭恭敬敬颔首应了一声。她有意瞥了瞥洗衣房的方向,继续道:
“那件旗袍别烧,明日洗干净了,还挂回她衣柜里。往后她再提出门却不言明去向,就只管给她这一件穿。”
“夫人这……”柳姨迟疑不敢动,她便陡然冷了面色,沉声道:
“照我说的做就是了。她的脾气,也该治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