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这个答案,李长缨并不曾多么意外。
方家二小姐从来都是看起来恭良顺从,她的倔强,比徐丽雯有过之无不及。
他笑笑不再言语了,方又琳却是来了兴致,偏过头望向他,问道:
“是小疯子让你来当说客?”
李长缨笑意未改摆摆手,否认道:
“我与陆少爷的交情也并不深,为他当说客,我可是捞不到一点儿好处。”
“如此最好。”方又琳绕到他跟前,“就送到这儿罢。谢谢你,李医生。”
送到这里,恰好是方一林从二楼能看见的位置。眼见为实,既然能亲眼确认送她回家的人是李长缨,也就不会逼问她的去向了。
今天她无心与方一林周旋。
因为还有太多事,需要问一问昔日的上海第一美人——孟璐。
她进到客厅,方珏照例读报,孟璐则戴上了一副秀气的近视镜,捧着一本西洋文学装模作样地看。方又琳清楚,她的母亲很喜欢西洋文化,也曾花重金请老师学过英文,但至今也识不得几个单词,更不必说读长篇的文章了。
她上前斟了一杯茶递到方珏手中,道:
“有些事,我想单独和妈妈说。”
方珏瞥了她一眼,不悦接下茶杯,兀自上了楼。
孟璐搁下书本,自贵妃榻上坐起身来,将盖在腿上的羊毛毯子搭在一边,这才优雅端坐,等待着对方先开口。
“妈妈,你认识梁喻楠,对吗?”
孟璐闻言,目光之中闪过一次闪躲,稍纵即逝,难以捕捉,旋即又恢复如常。她的姿势依然端庄,神态仍旧平和,任凭心中波澜壮阔,也可以不显露分毫。
这是她的成熟,亦是她的修养。
方又琳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还在安静地,等待一个回答。
“梁氏企业的董事长,我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这个人风评不是很好,你应当少同他接触。”
“可是我们今天见面,他亲口说,我长得像一个人。”
方又琳如是道。孟璐身体一僵,两只揪住沙发靠垫的手,用力到麻木。
她知道,那一夜的事迟早会暴露,会被公之于天下。届时她的形象势必沦为一个不守妇道、水性杨花的女人,莫说这个家容不下她,便是整个上海滩,也未必能有她的容身之处。明明当初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给方珏挣一个未来;到头来,承担所有后果,则只有她一个人。
她并不恨、不怨,也不悔。为了她的丈夫,她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能够去牺牲。
金钱、地位、名誉,乃至,性命。
可这个真相,决不能让她的一双儿女先知道。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牵过方又琳的手温柔拍了拍:
“人有五官,生得相像也属常事。约莫是他瞧见你,就想起了哪一位故人罢。”
方又琳仔细打量她一番,到底也还是不信,抽出手来喃喃道:
“可我除了你,又能像谁呢?”
“像谁都好!”孟璐抢道,“不相干的人,说的无关紧要的话,你权当耳旁风就是了。”
方又琳将信将疑,但话已至此,唯有撇撇嘴作罢了。
将立秋了。
江边的风总不如夏日那般暖意融融,反而如同裹挟着冷硬的刀锋,夹杂着的水珠割在脸上,划得生疼。
又是一个寂静的傍晚。
每每方又琳来过码头之后,陆云旗就迟迟不愿回家。他贪婪地歆享着存留在这里的每一寸香水味,淡淡的甘甜,回味无穷。
“少爷,又阴天了,估计再过不了多久就得下雨。您还是先回吧。”
程青好言相劝。可陆云旗充耳不闻,只自顾痴痴地望着滚滚东流的江水,直至天际最后一抹光亮消失,惊雷乍破,大雨滂沱。
眨眼间身上的衣裳便湿透了,贴在身上,寒意霎时渍入了骨血。
他倒不是刻意仿照前人,用一种酸涩的法子借雨消愁。然而一想起方又琳同李长缨并肩而行的场景,连他自己都不由得喟叹,那真可谓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
他没有勇气冲上前去将两人拆散,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
末了,只剩一声叹息,化入风中雨里,散了。
这一回陆襄亭没有在楼下等他回来,连一盏灯都没亮起。他走到大门前,却忽而生出一股陌生感。迟疑半晌,终究转身而去。
夜不归宿,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次日方又琳起了个大早。方一林为那只水晶卡子闹得气还未消,她为表歉意,不得不放弃了赖床,早早爬起来去临江的铺子买上一份三鲜馄饨。
天尚未亮出了门,该恰好能赶上第一锅出来的。
她的妆容并不精致,睡眼惺忪走在街上,甚是狼狈。然而就在家老店不远处,墙角竟躺了个流浪汉。她本能地躲远了些,待回头一瞥,才发现那如何是“流浪汉”,分明是陆家的小少爷!
幸而为时尚早街巷冷清,没让好事者拍了照片去大肆宣扬。
她上前俯身拍了拍那人肩膀,低声道:
“小疯子,醒醒!你怎么睡在这儿了?”
陆云旗不知是梦是醒,竟一把挡开她的手翻了个身,枕着手臂继续鼾声如雷。
她一时束手无策,四下环顾一番确认无人路过,这才抬起腿来,尖细的鞋跟猛地钻入人小腿。一声惨叫入耳,她连忙闪到一旁佯作无事发生,陆云旗迷迷糊糊坐起身来一手捂着腿,满口还骂骂咧咧道:
“哪个不长眼睛的敢趁老子睡觉偷袭……”
岂料他一转过头来,瞧见的是方又琳那件穿金线绣画眉鸟的深紫旗袍的前摆,立时乖乖住了口。这旗袍的主人却并不打算放过他,手拿着钱夹又砸在他头上,嗔道:
“你是教陆先生赶出来了,还是昨夜里喝了大酒找不到路,非得睡在大街上不成!”
他躲也不躲,结结实实吃了这一下。可大约是方二小姐力气的确用得重了些,那金属勾边的钱夹撞得他眼前发黑,下意识两手捂住头顶,低低哼了一声:
“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