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片雪，就像一个个堕入凡间的天使，从空中飘落下来，能够落到每一个人的身上，能够让每一个人都感受得到。在城市的另一角，天幕拉开，寒气逼人，有些人在享受欢欣，有些人却在被寂寞熬煎。
工作占据了郑旻的大部分时间。每天早上，他沿着大楼之间的裂口匆匆走向自己的公司。他跟其他的职员混得很熟，跟他们一起在拥挤的中式快餐店里吃早饭。然后，他要拎着样品箱，去登门拜访不同的客户。
这天上午，老板派他去一家贸易公司。但他来早了。于是他坐在那里等着，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
过了好一会儿，郑旻看了一下手表，清了清嗓子，朝那个坐在前台后面的女人说：“你好，请问——”
那女人看了他一眼，问：“什么事？”
“现在已经十点三十五分了。”郑旻提醒她。
那女人扭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是，”她说，“我知道。”
“我约定的会面时间是十点。”郑旻说，同时脸上露出微笑。
“李总知道你来了。”女人用责备的口吻说。
于是他继续等。
十一点半，几个人从里面的办公室走了出来。他们有说有笑地交谈着。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出来时瞥了郑旻一眼，然后，他跟另外那些人一起走了出去。他们的笑声一直到电梯间才消失。
已经十二点了。那女人打开一个抽屉，拿出食物，吃了起来。
“对不起，”郑旻说，“能不能麻烦你打个电话给李总，说我还在这里等他？”
她抬起头，无辜地看着他，仿佛很惊讶他居然还在这里。
“他在吃午饭。”她说。
郑旻恍然大悟，李总就是刚才那个出去的人。
“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今天他很忙，还要去见很多人。”
“那么，他回来后，还会见我吗？”
那女人看了郑旻一眼，又摸了一下鼻子，说：“他不会回来了。”
“什么？”郑旻突然觉得自己很饿，这种饥饿感还在不断增强。
“李总今天不会回来了。”
“那我可以明天来吗？”
“你必须打电话再约。”
“我明白了。”郑旻露出微笑。然后，他拿起样品箱，下了楼，来到大街上。
天空中飘着冰冷刺骨的冬日雨雪。身边车水马龙，他突然觉得自己疲倦极了。样品箱实在太沉重了，过马路的时候，他只好小心地拖着它，走上那座熟视无睹的天桥。
下了天桥，他突然听到一阵抽泣声。
是一个女人，而他只是漠然地瞟了那女人一眼。正准备离去时，他却停下了脚步。
他走到那女人跟前，用一种很不自然的语气问道：“林可妍？”
女人抬起头，没有说话，但眼神里流露出自然的疑惑与惊讶。
这下两人目光相交接，郑旻却把眼神游移到了别处：“你——你不记得我了吧——”
林可妍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眼泪，说：“我当然记得。郑旻，是不是？”
“是啊，你这是——怎么了？”
她努力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说：“没事，没事。”
“还没事？长城都快被你给哭倒了。”
她笑出声来——笑声里依旧带着一丝哽咽。她还在坚持自己的观点：“是真的，你看，我现在不是不哭了吗？”
郑旻也笑了，说：“好多年不见，你没变。”
“没变？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跟现在一样，漂亮。”郑旻用有些异样的眼光看着她。
林可妍又笑笑，说：“是吗？”
“是的——对了，你手机号是多少？”
“把你手机给我。”
郑旻小心地把手机递了过去，林可妍在上面按出了一串数字。
然后，郑旻说：“我打给你一下。”
过了一会儿，响起一阵铃声。林可妍拿出手机，拒接了这个来电之后，说：“这就是你现在的号码？”
“对。”
沉默了一阵子，林可妍又说：“我觉得你的脸色不是很好。工作很忙吗？”
“昨天晚上我只睡了五个钟头。”郑旻说，“在这之前，我连续工作了十二个小时。”
“那你一定赚了不少钱。”
郑旻露出惨淡的一笑，说：“并不多。昨天下午，我约了个人在咖啡馆谈生意。谈了一会儿，他说要去洗手间，然后就再也没回来。生意没了，我还得自己付几十块的饮料钱。我今天也不得不浪费时间等着会见一个根本不想见我的人。我的老板恨我。已经快三个月了，我除了浪费钱之外一事无成，什么也没卖出去。”
“你卖什么东西？”
“一些旅游纪念品。”郑旻拍了拍他手上的箱子，“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一堆便宜又难看的垃圾——对了，我还没问过你，你有跟像我这样无关紧要的人闲聊的时间吗？”
“有啊，有啊，当然有。”女人一边忙着擦拭眼角，一边笑着说。
“那就不要在这儿傻站着了，现在正好是午饭时间，我请你吃个饭？”
“好的，真是麻烦你了。”
在一家装潢还不错的餐厅里，两人坐在了一起。
林可妍有些不自然地说：“真抱歉，让你见笑了。”
郑旻说：“哪里哪里，我高兴还来不及，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是啊，真是想不到。”
“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要说很好，你信吗？”林可妍的嘴角带着自嘲的笑意。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上学那会儿吗？”郑旻故意转移了话题。
“当然，”林可妍打断他，“那时候的日子真开心，简简单单的。”
“你刚才——是怎么回事？”
“没事，就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郑旻盯着她，说：“那就去好好休息一下。”
她若有所思地拿起面前的杯子，喝着里面的啤酒，等到快喝干的时候才开口说：“是啊，我是得好好休息一下了。可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我跟他刚吵过架。”
“吵架？跟谁？”
“我老公。”
听她这么一说，郑旻心中不禁一凛——“我老公”，她已经结婚了。
“怎么会吵起来的？”
“刚才……”她说了这两个字后，猛地停了下来。
郑旻盯着她，说：“没关系，你可以说给我听。”
“刚才，我跟他一起去逛商场，正好碰到化妆品搞促销，营业员很热情，叫住我，给我介绍一款法国牌子的口红。口红涂在嘴唇上，气色一下子就好了很多，而且最大的优点是不褪色、不沾杯……”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了看他，而他给了她一个接着说下去的眼神。
“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掏出皮夹问价钱，那柜员说，活动期间八折销售，三百八十八块。他手突然就停下来，还看了我一眼，我心里马上就有一种受伤的感觉——”
她说到这里，一幅画面浮现在郑旻眼前：她转身挤出人群，一个男人在后面追她。她和他发生了一次伤害彼此自尊心的争吵。一支口红，让她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他突然说：“为一支口红伤了感情，有点不值得。”
林可妍有些古怪地看了看他，又端起杯子猛喝一口，说：“也许吧！我是做外贸工作的，经常参加各种会。有一次洽谈会，当我拿起纸杯喝了一口茶时，一个鲜红的唇印留在了杯沿上，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就把沾了口红的那一面转向自己，生怕被别人看见。但这一幕还是被另一方的女秘书发现了。招待宴后，我在洗手间里碰见了那个女秘书，她说，‘你口红的颜色很漂亮，只可惜印在杯子上不太雅观。我们做员工的，代表的是一个公司的形象，不可以用那些廉价口红。’在她转身出去的时候，我关上门，哭了出来。”
听完这些，郑旻说：“两个人相处，是不是应该多去沟通才行？”
林可妍沉默了一会儿，说：“沟通！跟他沟通是我犯过的最大错误，”她突然精神抖擞地大声说，“我知道他配不上我。大家都跟我说，‘可妍，那个人比你差远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嫁给他呢？”
林可妍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说：“我嫁给了他，是因为我觉得他是个值得依靠的男人，想不到他连舔我的鞋都不配。”
“可你们毕竟还是相爱的，对不对？”
“相爱？”林可妍面色发红，不相信地喊道，“谁说的？我从来没爱过他。跟他一结婚，我就知道我错了。”
郑旻久久无语。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有些醉了。”
“醉了？”林可妍苦涩地一笑，“你也太小看我了，才喝了那么一点酒，我怎么可能醉。”
“那现在开始吃饭，不要再喝酒了。”
“好，好，听你的。”林可妍冲他笑了笑。
从餐厅里出来，郑旻说：“我送你回家吧？”
“想都别想，”林可妍决绝地说，“我不想再见到他了，看到他那张脸，我就想吐。”
“别说气话了，你不回家，能去哪儿？”
“喏，”林可妍抬手指了指街对面的一家快捷酒店，“今天我就住这儿。”
郑旻无可奈何地说：“那走吧，我送你过去。”
于是他们去了那家酒店。林可妍要了一间房，两人一起来到房间门口。她刷了房卡，打开了房门。
“那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说完，郑旻转身就要离去。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一只手被一股轻巧的力量抓住了。
是林可妍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
“你先别走，再来陪我一会儿吧。”她用略显无辜的可怜目光看着他。
郑旻蓦地缩回了手，并用异样的眼光看了她一眼。
接着，他用有些发抖的声音回答：“我还有事。”
“很急吗？”
“嗯，是急事。”
“那好吧，再见。”
“再见。”
接着，郑旻就离开了。走出酒店的时候，他才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