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风雨皆散去,一朝天晴海浪静。
国师徐淳欺世盗名,淫秽宫廷,连带着清源宫众多不法道士们欺男霸女,为非作歹之事都浮出水面,被一一举证。
元和帝羞愧无比,宣旨此事由太子全权处置。随即带着几个贵妃太监回禁城压惊去了。曹后召御医看过太子,幸好只是火燎烟熏的小伤,无甚大碍。人们才放下心。
隔日,太子坐在金殿后的宣和殿议政堂召见众大臣。议政堂空出了首座,已示不敢夺天子之权。太子坐在下首右座,曹皇后坐在左首。几名大臣跪在堂前听他处置。
太子命人将徐淳和所有涉案的道士们押出午门凌迟处死。不容他们分辩,更无押下候审之举。
众人心道,太子决事爽脆不拖泥带水,知道幕后主使不是这种小错可以追究治罪,干脆就杀掉这些明刀明枪。本来以徐淳之罪判“斩立决”即可,他判了“凌迟处死”,一刀刀地慢慢剐尽血肉而死,分明是杀鸡儆猴。瞧今后谁还敢做那马前卒、手中刀,被人驱使着来捅太子的黑枪。
清源宫全体道士仗着徐淳的权势为非作歹,自然福也同享祸也同当,一同升仙去伴真君长生不老吧。
罗敖生听着判决,手指轻摸自己衣袖。太子判案苛责,但是治乱世用重典,也无可厚非。每人自有做事的方式与原则,他手软些自己性命就去了。
另外,与徐淳私通之宫婢,全部判死。一时间殿外跪着的宫婢们,哭号求饶声响彻庭院。曹皇后大为不忍,立刻向太子求情。这些宫婢身在禁宫不通人情世故,被奸人所骗也是受害。太子看了一眼母后,脸色不悦。曹后再三陈情,几位贵妃闻讯后,也纷纷赶来为自己宫里的婢女求情。
太子还是不允,被众人求了又求才勉强点头。死罪即免活罪难饶,一个个杖刑二十大板后交给宗人寺。是卖了为奴还是婚嫁配人,全凭皇后做主。人们脸上现出喜意,曹后比太子仁慈太多。
太子眼珠一转,就看见跪在人群后的庄简,脸上无甚表情嘴角却露出了笑容。
原来庄简也想到太子不会杀宫婢,杀之不仁与他的名声无益,还不如卖好给曹后,令她主持后宫更添慈名。他想到太子受伤受惊之后,立马恢复脑筋,忍不住微笑。
两人相互瞅着对方,如面向铜镜看着自己演戏。一步步一招招的心有灵犀,当真有趣。
惩罚过后是行赏。
太子处置完毕赐座群臣,对罗敖生大加赞赏。他对罗敖生的才能颇为忌惮,这事罗敖生有功与他,自是刻意地笼络。
罗敖生道:“微臣只是尽了分内职能,理当如此。而且未能及早追查出道士们的罪,有过无功。这全是周太傅的功劳,若不是周太傅借着与臣寒暄的机会,给了微臣红宫裙物证,一时间也查不出来这么多详细内情。太子与皇后洪福齐天,罗敖生不敢居功,请太子殿下奖赏周维庄。”
太子和曹皇后听得他不占功劳反而夸奖周维庄,心中都很欢喜。曹皇后笑逐颜开,太子心想,此人不占功劳又极力夸奖自己身边近臣,好生会做人。他脸上也不由自主地现出了喜洋洋的神色。
曹皇后道:“周太傅,你忠心耿耿救了太子性命,本宫真是说不出的感激。太子行赏乃是朝廷的表彰。我另有重赏,你可想要些什么?”
庄简心中大喜,他等了半天就是为了这句话。他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走过去想磕头谢恩。
谁知,刘玉见他起身,立刻知道他想干些什么,说些什么话。他趁人们不备,长袍里伸出一只腿绊了他一下。庄简一下子被他绊了个跟头,栽倒在议政堂的青金石地上。
太子故作惊讶地叫了一声,不顾身上火伤,亲自站起来走过去扶起了周维庄。另一手却攥住了庄简的手腕子,恶狠狠地悄声说:“你敢辞官不做,我就杀掉你偷藏在萧立府上的雍不容!砍下他的脑袋给你做谢师宴。”
庄简哎哟一声,摔倒在青金石地板上。
太子笑嘻嘻地用脚踩踩他的背:“周太傅还未娶亲,目前暂居在萧中书令的府上,起居往来多有不便。母后要奖赏周太傅,不如赐给他一所宅子吧,也好让他安心做官为朝廷效力。”
曹后大喜:“这样最好。这所宅子也要距东宫近些,这样玉儿也好跟周太傅多亲近亲近。周维庄你好好辅佐太子,我除了宅子还会为你赐下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太子抿嘴笑道:“这个事交给玉儿操心吧。我已经帮周太傅纳了一个妾侍,回头再帮周太傅寻下一个秀外慧中的名门正妻。”
蔡王孙趁机落井下石:“恐怕周太傅的眼光很高,他的意中人貌似不太好找。”
太子冷森森道:“他的品位我全知道,妖神鬼怪的到处可寻。”
蔡王孙心中乐开了花:“就怕是亲事好结,难有子嗣。”
太子道:“那就自己掂量掂量,有没有喜欢做什么注定绝后的诡事了。”
庄简这下子真的趴倒在地上了。他开始有点怀疑昨晚救了太子是否明智了。
太子论功行赏,赐给周维庄一所官邸,另加黄金如意一对,明珠百颗。
大理寺卿罗敖生政绩优异,官职极高家世也清贵,就赐官职品级为一品。与丞相同级。
罗敖生谢恩过后,忽然跪在地上向太子与皇后请旨:“太子殿下,古人云,‘论功行赏,功有赏过有惩。’微臣不才,要向太子殿下请罚了。”
太子一愣:“罗卿,你在危急中尚能清明断案。只有功哪有过?”
庄简侧脸去看罗敖生,他脑子转得极快,立马偷偷地向曹皇后那边凑了凑。
罗敖生面上正色,声音清冷:“禁国公周维庄与臣传话之际,对臣行为不端正,言语轻浮,大庭广众之下全然不顾国体官体,随意拉扯,言行轻薄,全然无有官吏尊严,也没有一点为官的觉悟体统。”
“官体关乎国体,为官者的形象,也关系到国家的形象。官宦更为一国代表,举动教化民众攸关国体。本朝国体便是礼教之邦。微臣为大理寺卿,国有律规并非无法律也。主法律而从道德,刑以弼教也。礼教防未然,周维庄为堂堂当朝太傅禁国公,满嘴的淫词滥调,举止放浪不羁,全然不顾太子性命,率性而为。他这般妄言妄为,使国体官体颜面何在?”
“我为人臣子当恪守本分,若微臣擅职自当请罪。但若未擅职却凭受他轻薄污辱,臣却不可忍。况且臣受耻辱是小,维护国体官体责无旁贷!周维庄临危授命有功在先,臣为周太傅请功。但他犯的过错犹在,请太子处置。此国法、官体、职责之所在也!”
太子听了后,只把一张俏脸气得刷白,回头瞪着庄简,怒道:“你又干了什么不体面的事了啊?!”
蔡王孙开心地几乎跳了起来。他立时跑到太子近前,越发添油加醋地把周维庄如此这样、如此那番动手动脚调戏大理寺卿的勾当说了个唾沫横飞。
庄简肚里惨叫急忙辩解:“那时事态危机,我并未多想就亲自去跟他说话。其实没有什么不轨行为。至于轻薄之意决计没有。”
罗敖生冷冷地说:“周太傅只要将证物交给我的随从,我自会去追查破案,大可不必亲自前来训话。”
“……”庄简一瞬间张口结舌。罗敖生说得极是。他,他当时怎么没有想起来呢?
太子怒目瞪着他,看着他哑口无言。又转脸看看罗敖生。他突然第一次觉得罗敖生长相不错,娉婷有姿身子盈盈一握,这副我见犹怜的样子配了那刚强敏睿的性子还真是人中翘楚。他不知怎么的一股子无名怒火直烧到了顶门。
妈的,周维庄若不是存心调戏,他刘玉把头割下来!
他抬手一掌拍到桌子上,把茶水震得摔落在地:“混账东西!把周维庄拖出去,给我往死里打!”
庄简立时扑上去,抓住皇后的凤袍冕服大哭了起来。
曹皇后忙伸手护着他,向太子求情:“周维庄也是救驾心切,太子宽恕则个。”只把刘玉气得七窍生烟。
罗敖生还从未见过庄简这副赖皮相,饶有兴趣地抬眼看他做什么。
太子恶狠狠地道:“皇后既然说情,就打他五十板子。”
庄简大惊还待装死,就见上来四个侍卫,不容分说地把他抓起来拖出议政堂。他知道太子明显震怒了,若不是皇后挡着真可能会打死他,顿时呜哇惨叫起来。
刘玉站在宣和殿内,气得全身颤抖,大声道:“赶快打!还等什么?!”
侍卫赶忙找来了行刑用的竹板子,把庄简按在三只并列的方凳上,缚好手脚,扬起板子就狠狠打了下去。
庄简觉得背上屁股上火辣辣的痛,他根本熬不住刑,立时妈呀的一声惨叫,扯着嗓门“吱哇”鬼叫起来……
宣和殿议政堂门窗大开,这一声声惨叫就直传到了人们耳边。
听着庄简哭爹喊妈地号叫着……大太监王子昌心想,这周太傅也是的,你要叫也叫些太子饶命、我知错了、下次不敢了的求饶话也就罢了。他偏偏叫嚷些好痛啊、妈呀我不活了、你就不能打得轻些吗的话,还有一些哦哟啊呀呜呜疼死了这些毫无意义的惨叫。这跟街上流氓打架斗殴的泼皮有何区别?难怪太子爷生气了。
他们不知道,庄简平生最怕挨打一事了。他从小根本熬不住刑罚家法,这会儿痛得早就后悔投胎降生到了这世间,哪儿还有心思去揣摩主子的想法。那打板子的素知太子严厉,听得太子大怒,要狠狠地打,生怕打得轻了太子不满意,把他们也连累上。于是个个铆足了劲儿用力地打下来,只打得杖杖见血。刚打了十几杖,庄简背上就衣衫破裂,白净净的身体上也多是紫印血块了。
他越痛越要挣扎惨叫,这一声声惨叫传过来,只把刘玉的脸皮面子都剥得精光了。
周维庄是太子重臣太子太傅,又是太子眼前的红人。
太子即使要打他,他也得照顾太子的面子,咬牙硬撑着才行。打完后再挣扎着跪地谢恩。这才是大臣们守体统、循常理的做法。但这庄简天生泼皮一个,这会儿他痛得死去活来,哪管太子面子里子,一路上哭爹喊娘号哭得声嘶力竭,若是放开了手脚,怕要满地打滚,同那乡野村夫村妇们打架一般一头撞在太子怀里,抓衣服撕头发地寻死觅活了。
只把刘玉气得不住地说,狠狠地打!再打得重些!
窗外噼啪行杖声伴着庄简的惨叫声传来,骇得曹皇后急忙回避了。
罗敖生已坐回椅子上,手里拿着茶盏,听着侍卫们行刑。他是大理寺卿,尚严刑峻法,每日每夜里在刑部公堂上、重狱里,听得见识过的动刑行仗不计其数。都是些像凌迟、车裂、腰斩、炮烙、射杀、沉河、绞缢、鸩毒、黥面、断手刖足的大场面,像这种枷项笞杖、廷杖鞭扑的小小伎俩,根本就像是听到风吹花落、雨滴银盘一样儿戏了。
不过这周维庄真有意思。他的呼痛叫苦声倒是比大理寺重狱的受刑重犯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蔡王孙站在窗前眺望眼前杖打庄简的架势,心花怒放。回头正要叫太子过来瞧热闹,一扭头却看见太子握拳怒视着现场,罗敖生悠然品茶瞟着行刑。他突然一瞬间有了个念头,怎么这阵势倒不像是太子处罚大臣,倒像是那捉奸在床的本夫,当着奸夫的面痛打红杏出墙不守规矩的荡妇。
唔,该死该死,蔡王孙连打了几个寒战,把这个可怕想法抛到了九霄云外。
外面庭院的草地上杖刑还在继续。随着一声声的喝数声,周维庄的惨叫声越来越小。这打了最多不过二十多杖。庄简就被打得嗓音沙哑,也没有力气挣扎了。
太子刘玉站在殿内,面色狰狞,双手握成拳。伴着窗外庄简一声声惨叫,他的脸也一阵阵抽搐。好像这板子不是打在周维庄身上,而是打在他的身体上了。庄简每惨叫一声,他脸上颜色更黑一些。心里一股子愤懑怒火沸腾着,真恨不得卡住周维庄的脖子,教他叫不出来。
他真倒霉,天下何其大?为何偏偏遇到周维庄这个浪荡畜生,不争气没本事还要去招惹罗敖生,逼得他不得不自打嘴巴,还不得不痛打!这哪里是打周维庄,一杖杖地分明是打他太子的脸。
这阴毒的罗敖生!这混蛋的周维庄!
他刚刚竟起了怜才之意,认为他外表无羁内心厚道。想着只要周维庄乖乖听话,就不再逼他过狠了。谁知这畜生一转眼之间,就放荡到调戏大理寺卿。挨打还不内疚,鬼哭狼嚎连带着他的心里如此难受。这一杖杖都仿佛落在他的心上,让他全身都一阵阵抽搐,心头一阵阵疼痛。
怎么打了他太子的脸,还让他的心这么痛?他痛得想暴跳如雷发作,却又无有理由发作。
这周维庄,真真恨煞人也。
突然周维庄不叫了,太子一愣神抬起头失声道:“怎么了?”
禁宫侍卫跑进来,回禀道:“周太傅,昏死过去了!”
太子大怒:“装……”
他刚要说出“死”字,忽然想到把他弄醒过来再打下去,岂不是真的打死了?他心里已有了惜才笼络之意。这周维庄品格下流却是才智惊人,真把他轻易打死了未免太过浪费,得不偿失了。
他心中愈加暴怒,这混账东西调戏大臣行为不轨,不知悔改大哭大闹,自己这一肚子的闷气还未出来,却又要替他掩护,不能拆穿他假晕的把戏。真把他气得腹胀肺炸脸皮哆嗦。
太子强行令自己镇静,定了定神。他牵了牵嘴角调整好脸上神色。
罗敖生已经跪倒在地,道:“请太子手下留情,周太傅虽然有过,但是挨了打,想必以后会吸取教训将功补过。听说周大人身体久病羸弱,请太子息怒,不必再打了吧。”
——妈的,这世上的人要么装委屈装死,要么做好人送顺水人情。倒衬得我是那不折不扣的恶人了。
太子点头道:“既然罗卿你求情,那我就先不打了。剩余的杖数暂且记着,待到下次周维庄倘若不知悔过,一并打了。”
太子定下神,才觉得身体阵阵发寒,他昨天才从火灾中还过魂,今天偏偏又把他弄得怒上顶门大动肝火。这身体立刻不适起来。蔡王孙和宫女马上扶着他,送他去东宫寝殿休息。
蔡王孙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走着走着,突然若有所思蠢蠢地说:“这该死的周维庄,太子对他这么好,居然还不知足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真是该死啊!”
太子一口气上不来,被他噎得大咳起来。蔡王孙忙帮他拍背,刘玉瞪着他一字字怒道:“小蔡,你脑子进水糊住了吗?什么锅碗的再犯傻我让你一辈子说不出话来!”
罗敖生身穿暗红色长袍,拢着长袖。慢慢地走到殿外草地上。阳光从碧蓝天空中照耀下来,穿过树荫,在地面上晃动成一块块碎金。他路过行刑的地方,就看见周维庄双目紧闭躺在草地上。
庄简躺在地上,脸上都是血道子,身体上火辣辣地痛。他闭着双眼感觉着夏季炽热的阳光直晒他的双目。
一阵清凉的风吹过。他闭着的眼前微微一暗,好像有人从他旁边经过,遮住了晒他头脸的阳光。那人身上带着一缕淡淡的茶香,不像另一人总是带着一股浓郁的衣物檀香味。
真是个性随人啊。想必一人淡若杨柳,另一人浓似檀瑰。
庄简身上的伤口痛彻心扉。
但是这两个人都够狠啊,合伙欺负他这老实人,都快打死他了。
天至七月酷暑,芭蕉叶片片如盖。东宫御书房里宽大阴凉,室角置着冰桶以镇恶暑。几案上小冰块盆里放置着鲜莲子冰粥。
太子一人坐于窗前,正在翻看着《中庸》等书。身旁站着一人,却是太常寺派来陪伴太子读书的青年儒士。因禁国公太史令周维庄已病一月有余,每日告假不能教习太子读书。皇上又命人选了儒学名士教太子念书,不能耽误了太子的长进。
太子皱着眉头。心想这做学问读书原本都一样,怎么有人传授学问如珠玑落盘,有人教课如牛嗷犬吠。人的长相也分三六九等,怎么偏偏长相俊秀的言语无味,长相可憎的风趣有致。真是邪门也。
太子派了王子昌和御医去探望乔迁新居的周维庄,得回的讯息是,周维庄卧床不起,看见了王子昌立刻泪流不止,连称渎职失职请辞不已。
御医诊断周维庄全身的杖伤已经好了,面色红润精神健旺。病人却说经常头痛眩晕,怕是杖责时伤了脑筋,恐怕命不长久,于是御医诊了个“眩晕痴蒙之症”。
太子听了,将莲子苏叶汤连汤盏掷到了御医头上:“痴蒙?!我看你才是痴蒙!全天下的人都可能痴蒙,周维庄哪怕是刁滑致死也不可能会痴蒙致死!”
皇后听说后,命大太监过来对着太子训话。周太傅既已染疾便让他休息不得催促。直至他痊愈再回东宫教习吧。
后宫传出的消息不多,但是明事理的人都明白了。
据说大理寺卿不知为何原因,告准了周维庄一个御状,使太子突发暴行怒打了周太傅。柔弱的周维庄无力辩解,被虐打成病。可怜一个忠心耿耿刚救了太子的忠臣,却被太子这般恩将仇报的残暴手段折磨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太子太傅之职真不是寻常人能胜任的。
蔡王孙绘声绘色地同太子讲了,却把太子气得笑了。
这周维庄真真会装腔作势,演戏演得入迷。整个人都笼罩在迷雾里,憨傻中透着精明,精细中冒着傻气……探不出深浅虚实,一心只想溜。
那罗敖生也是玩弄心机的高人。貌似弱不禁风,拿捏着整人、治人、害人的手腕又辣又狠,用话就能挤对着他打自己人。这谋略玩得漂亮,既不偏向太子又不倒向右丞相。两边人都得罪了就是都不得罪了。现在两边人都对他又恨又怕敬而远之。他操着大理寺刑狱大刀隔岸观火作壁上观。
右丞相依靠皇上做靠山,处处寻隙在背后捅他黑刀。元和帝不理朝纲他就能把持朝政。太子登基后却双雄不并立,这生死间怎敢大意?
皇上昏庸。这次剐了徐淳,下次再出现个张淳、李淳又如何?
掌握兵权的大司马是曹皇后的至亲。他刘玉还隔了一层。骠骑大将军裴良、征西大将军张沧泠虽是自己人,他尽力提携却还不能掌握兵权,都不得不看着上司的风向行动。剩下的群臣都是一群只想着升官发财的窝囊废。还有一个内忧外患、积重难返、匈奴窥觊的大汉天下。
他刘玉被这一条条一道道的蜘蛛网牵绊缠绕住,无法自主。只能行一步看一步,如履薄冰地前进,只怕一脚踏空便是不归路。
为人不易,做高位更是不易,为皇为上更不易啊。
刘玉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手上的火烧伤口已治愈,却留下了深深烧痕。看着手腕,突然不经意地想到上次周维庄伸手握他手腕的事,手腕变得火辣辣的。
他站起来,对蔡王孙笑道:“小蔡,天气很好,我们出宫一趟转转。”
蔡王孙瞧着外面火辣辣的太阳,问:“那去哪里呢?”
太子沉吟:“不知哪个府邸最为清凉?”
蔡王孙心想你该不会想去周维庄那里吧?他揣摩着刘玉的心思:“那我们就去皇后赐给周维庄的府上吧,正好可以看看周维庄是真病假病?”
“这样也好。”
蔡小王爷翻了翻白眼,心里有气。你才一个月不见周维庄,便熬不住想去看他。现在瞧见你们两个鬼鬼祟祟遮遮掩掩我就憋气,猜对了你的心思说出来要掌嘴,猜不对说不出来也要掌嘴,跟班也很难做啊!
他自然不敢说,太子刘玉容颜美貌体态风流,却是很端庄正派的人,从来只爱江山不爱儿女情长,连东宫嫔妃都很少眷顾。他平日里正经惯了,极厌恶疯言浪语放荡无行,跟他说句浑话就动辄阴脸揍人。他厌恶周维庄大半便是他品性放荡。
但是现在情势骤变了,貌似太子夹了个人私心在里面,更不用提这其中慢慢转变的微妙心情和关系,目前看来更趋向成危险的男女情事了。真倒霉,他蔡王孙素来老实,为什么要逼着他去趟这摊浑水呢。
两人商量妥当正待出门,就见宫女们推开了殿门,皇后曹氏带了随从宫婢走了进来。几人见礼落座后心中疑惑,不知曹皇后晌不晌夜不夜地突然驾临有何贵干?
曹皇后瞧了瞧外面的天色:“今天天气不错,宫外面一定天气凉爽。”
蔡王孙心中暗暗叫苦,又来了。他不想再接话了。但是太子垂着头看地,摆明了叫他去巴结。跟班难为啊!蔡小王爷无法,只好翻翻眼睛:“皇后不知要去哪里消暑?”
皇后沉吟道:“上次赐给周维庄的宅邸,他搬过去了吗?”
蔡小王爷扑通一声摔倒了,他迅速地爬起来若无其事地说:“那不如我和太子陪了皇后过去。正好瞧瞧周太傅的病吧?”
“这样最好。”
愤懑,这些人都不会换个花样儿说说,竟然用一个模子的话污辱他的智慧。
说来说去都是这周维庄的罪过。蔡王孙愤愤地想,他貌丑,品劣,好男色,耍无赖。可是偏偏的这么多人巴巴的毒日子底下,赶着去看他。让他小蔡猜过了一人心思又去猜第二人的心思。主子们都不知道拍马屁也是很累很费心思的活吗?!
蔡王孙突然有点心悸。自从几月前遇到了周维庄,不知怎么搞的,原本一潭死水的朝廷宫廷,都像是被海啸击碎了一湖静水,掀起了重重波澜,一事接着一事,一波未停一波又起。虽说水不激不跃,人不激不活,但这风浪来得太快太凌厉,太莫名其妙太不知所以然了。
蔡王孙心中迷惑,他不喜欢这周维庄。总觉得在他出身大德儒家才华盖世的外表下,还有一个自章台街尽头慢慢走过来的飘零浪人的形象。他身形枯零,黑发挡住眉峰,面目模糊不明,脚蹬木屐,身披灰白麻衣,轻抬足慢落步……两条人影慢慢重叠到了一起……
有个背后的黑影若隐若现,与周维庄反复交替地出现。
对诗授课熟读儒书的是周维庄?调戏大臣纵情声色的是他?
丹房烈火急智救主的是他?对月咏诗才惊罗卿的是周维庄?
这假如真是一个人,那该是个怎样惊才绝艳,聪明盖世,妙趣横生,游戏人间的妙人啊。
那假如真是两个人,迟早就会像丹鼎的丹料燃药,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分离开爆起来,把所有人都炸得一团焦炭粉身碎骨吧。
那人是谁啊?周维庄?周二?周庄?
庄……二……?
天气炎热,一群人步行着顺着宫墙向着福瑞街走过去。
周维庄新赐的宅子精致富丽,红墙灰瓦。这里原是荣王的偏宅,中宫皇后曹氏买下转赐给了禁国公周维庄。果真是侯门院落深似海,精巧楼阁好似望不到边。周府大门紧闭,太子和蔡王孙转了半圈,看见繁花遮掩下的院墙拐弯处有一道角门。
人们敲门,门一开走出了个十一、二岁的幼童。穿着白衣青褂,白净整洁。
蔡王孙前问:“周维庄可在家?”
那孩子回答:“不见客。”
“为什么不见客?”
小家伙瞧他两眼:“我爹病了,自是不能见客。”
太子立时睁大了眼睛,蔡王孙用手指着他,嘴巴张老大:“你爹?周维庄?太傅周维庄?”
“对,我爹就是禁国公、太史令周维庄。”
太子看了一眼蔡王孙:“周维庄有儿子?”
蔡王孙用手抓抓头顶:“他尚未娶亲,哪来的儿子?该不会是跟男人生的……”
太子面色不悦,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这周维庄风流成性好不要脸,好男色如命还跟女人有了孩子,竟然长得白生生的粉嫩可爱,还这么大了!
蔡王孙问:“周太傅病还未好啊?”
周小少爷脱口而出:“我爹被坏太子打得很重,所以病重不好。”
太子听了心中恼怒,他不屑与小孩子一般见识,却要跟周维庄计较。
蔡王孙伸手指指刘玉,跟周小少爷扮了鬼脸说:“这个就是打了你爹的坏太子。”
周小少爷看了看他吓了一跳,“啊”的一声伸手掩住嘴巴转身跑掉了。
“坏太子!哈哈好有趣。”蔡小王爷捧腹大笑了起来。
太子心中暗骂,这周维庄真真要死了,竟然偷偷生了这么大的孩子而且瞒得他好苦。他有怒气自然不会讲理,周维庄即使有了儿子与他何干。他的怒气不能撒向孩子,自然都向那不成器的爹发去了。
两人回去禀了皇后,一行人直直进入周府。
绕过贤明正房,来到了后宅一侧厢房中。仆役不敢阻挡,任着众人进入后宅。皇后端坐在正房里候着周维庄,太子和蔡王孙却直直走进了后宅。
只见屋里摆设雅致,鲜花满室,竹帘挑着,周维庄躺在凉塌上,有几个丫头佣人打着大扇子,窗前的一个低矮锦凳上坐着一个青衣少年,鲜衣艳鬓眉目缤丽,正是雍不容。他正翻看着《诗经》,念着与那周维庄听。
周小少爷跑了进去,叫了一声爹,就藏在了书桌屏风之后。
太子阴着面孔就走了进去。
庄简抬头一看都是熟人,心道我说为什么今儿个乌鸦叫个不停呢。他急急忙忙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穿好官袍,跑到外面正房里三呼千岁给皇后太子见礼。
太子目光敏锐,瞧那周维庄面色红润,身子矫捷,嘴巴甜脆,嘴角一翘,脸上又露出他极厌恶的那种假笑。这哪儿是患了“痴蒙”之症的半亡人,分明是个养尊处优、坐养生息的寄生虫。想必他这一个多月吃了即睡,睡饱再吃,天天脚不沾地,日日身不晒太阳,方才养得这般气血两旺精神健硕吧。这混蛋,他担心了一月有余,暗自揣测是否打得太过,他却在宅子里偷偷养了个儿子,跟男人弹琴念诗,还是欠揍啊!
一旁施礼的雍不容忙跪得远远的。太子素来就不喜欢他,几月后重见,瞧他那玉面阴沉、煞气腾腾的模样,他可不想被指桑骂槐,祸殃城鱼。
蔡王孙看见了雍不容,忙跑了过去。他双手握着雍不容的手看了又看,突然落泪道:“这该死的周维庄,竟,竟然这般折磨与你!你,你受苦了!”
雍不容听他说话阴不阴阳不阳,极不是味儿。他勃然怒了,转身甩开蔡王孙出了房门。蔡小王爷连连顿足,更将周维庄骂不绝口。好好的一株美人蕉,竟然被周维庄养成了这副刁蛮怪性儿,暴殄天物啊。
庄简跟皇后太子见过礼后,站立一旁。太子冷冷道:“周太傅,你的儿子呢?”
庄简无法,只好招呼孩子出来。
周小少爷走出来,端端正正地给皇后太子行大礼。他人虽小但是教养周全,说话语音清亮,作揖次第甚有礼数。几个响头磕得结结实实规规矩矩。脸上神色虽稚,但是贵人临门,却是端庄恭谨,跟周维庄的嬉皮笑脸轻浮俏皮却是截然相反。
太子细细打量他,他长相方脸浓眉,大方气派,一脸的敦厚福瑞之相,跟周维庄的长脸细眉很不相同。他与蔡王孙相看一眼,心道这相貌不似父亲似母亲都也常有,只是这孩子若是方脸浓眉像了母亲,那他妈的容貌可不怎么美啊。
太子问道:“你叫什么?”
周小少爷教养极好,躬身施礼道:“回殿下的话。我叫周复,今年一十三岁了。”
太子讶然,脱口问:“哪个复?正副之副?”
“是双数之复。”
太子定了定神。周维庄年近三十而立,有这么大的儿子也不足为奇。他好生混蛋,十五、六岁就跟女人生了孩子。不要脸之极!
他心里对男女之事有洁癖,容不得一点不规矩。周维庄好男色就为他不喜,现在看到他跟女人又有了这么大的儿子,他心里立马又划了周维庄一道。
蔡王孙是看着他脸色说话的,马上伸脚去踩庄简:“小复少爷的母亲是哪位名门闺秀?”
庄简一时愣住了,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种问题。他认识男人太多却不太认识女人,结巴着道:“这个、这个,我却忘了。”
太子大怒。蔡小王爷立刻转身问周复:“小复少爷,你自个知道吗?”
周复也自老实:“我不知。自小儿我就住在乡下,我爹每隔几个月就来看我。给我带来些书本和糕点,给干爹干娘带来些银子就走了。两个月前,我爹才把我带到了城里,叫雍叔叔照看我。”
太子蔡王孙立刻明白,这定是周维庄不晓得跟哪个烟花妓女生的儿子,不敢告诉周拂偷偷找人养在乡下,等他家老爷子死掉了才敢带到京城。
蔡王孙摇头叹息:“可怜啊可怜。小复少爷竟然有这样不负责任的爹。”
周复老实敦厚,听得蔡王孙颇有微词,忙为庄简辩解:“我爹待我很好的。在乡下教我读书识字,陪我打拳陪我玩,要我好好念书,还说我将来注定要做王侯大官的。”
庄简暗暗叫苦,小复天生老实,人是极聪明,就是性格过于敦厚良善,真做了王侯将相倒是百姓之福。只是人太老实难免会被人欺,小亏免不了常吃的。两下子被太子套得筛筐子倒黄豆,什么话都被套光了。
周复看了太子的脸,极担心这个坏太子会生气再打他爹,忙说:“请殿下和王爷放心,我爹很疼我,接我住这么大的房子还叫雍叔叔照顾我。我爹还说,他马上就给我找到两个有权有势的后爸罩着我。”
“后爸!”蔡王孙一跤跌倒,怒视着庄简,“周太傅!你怎能同小孩子讲这些不三不四的混账话!你要娶男人做老婆吗?为什么还要找两个?找什么有权有势的?”
庄简忙忙摆手后退,连说笑话笑话。
太子沉脸不去理他们这些浑话。他与周复初次见面,不知怎么的却感亲近。皇后也爱这孩子老实。周维庄机灵活泼,周复却是正经厚道,真真不像是一对父子。
皇后命人取了一锭足金的赤金元宝赏给了周复。太子临出门时身上未带金银,也从手上取下一串东珠念珠。这串东珠个个鸡子大,白昼也隐放光华,非常名贵。太子赏赐给了周复。
皇后脸露微笑:“太子你带着小复去凉亭玩会儿,我和周太傅有事商议。”
太子盯了一眼庄简,招呼周复出门了。太子积威素重,一般人都不敢与他接近,周复却好像天生与他亲近,竟然伸手拉着太子的手随着他去了。
庄简暗自皱眉觉得不妥。但他想了一想又放下心思。周复命中大福大贵,他庄简斩不断也蒙蔽不住,眼下他还是先保自身再保他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