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侧都,咸阳。
御史庄近的官邸靠近城门,林木茂盛。天刚入夜,便有人骑了快马来报:“城外御林军校尉来访。”庄近令来人进来,家人忙去相请,御林军校尉严史走了进来,随同他的竟是右御林军大将军玉林。庄近看了心中一凛,再想回避已经不及。
“庄近,接密旨。”玉林站在廊前道。庄近和其长子庄未忙跪地接旨。
玉林的目光扫视左右:“庄御史的二公子庄简,现在何处?”
“小儿顽劣,今晨出城游猎,还未归府。”庄近道。
玉林皱了下眉,随即道:“既然如此,我也就照旨宣读了。此事关系重大,御史可要听仔细了。”
此时,庄简人已经进了府内。他本待从侧门进府,但是想到每次深夜归宅时都被老父堵在门口大骂一通,早已头痛欲裂。所以他这次偷偷绕到后花园围墙外,抬头瞧见有一枝苍劲妍丽的桃树枝伸出了院墙,便手足并用地爬上了高墙抱住树枝,就想往院子里跳去。
月光清幽,墙外树丛中隐隐有金铁之器反射了月光,粼粼生辉。庄简看后大惊。身形微一迟疑就摔进了后院,摔了个仰面朝天。
庄简爬起来就撒腿向前院跑去。
“淮南侯张肖,手握重兵图谋不轨有谋反之意,特令庄近与玉林二人将张肖革职查办。张肖处死,家产充公,张氏族人除七岁及以下幼童免死,其余众人一律斩首。”
庄近听后,耳中嗡嗡作响。
玉林伸手握住他手,一字字道:“皇上御口,庄御史出身大儒,尊父是前朝丞相、太子太傅,也是皇上的恩师。如今皇上起意诛杀逆贼,乱党满朝耳目,唯有恩师之子方能信任。庄御史不可辜负皇恩。”
庄简已走到了厅口,站在帘后偷听着。他心中忽上忽下地怦怦直跳。
当今圣上刘茗,年号元和,性情优柔寡断且刚愎自用。最宠信的便是张贵妃兄妹二人。
这二人出身贫寒,起于微末。因张贵妃入宫后生下第二、三位皇子,备受皇上喜爱,连皇后都要给她三分薄面。其兄张肖因裙带关系也扶摇直上,封为淮南侯……庄简曾听宫闱传说,前月秋园围猎时,张肖为了争头羊从皇上马前纵马抢道,御马受惊导致元和帝落马受伤。看来皇上恨他嚣张,加上近臣媚言,一纸密旨就要满门抄斩?
真是祸从天降。更惊心的是皇上也对庄家起疑,明显是在试探庄家。
张妃善心计。她产下二皇子之后,正当满堂喜庆欢闹,却突然抱着皇子哀哀啼哭。元和帝不解地询问何故。
张贵妃答:“生子方感父母养育之恩,但我的父母早亡,嫔妾不能膝下尽孝,由此悲哀。”元和帝感其孝心,欲追封其亡父的官职,却被张贵妃婉拒。张妃玉指轻抬,点中了刑部御史庄近,愿以贵妃之尊拜他为义父,以尽未尽之孝心。
元和帝一纸诏书,令张贵妃拜在了庄近门庭。皇恩浩荡压了下来,庄近无可推脱,只好收了张贵妃为义女。满朝文武百官又妒又慕。庄近却对两子蹙眉叹息。
宫闱深深,君王无情。张妃心高志远,从一个宫婢到贵妃,已是尽其所能。母凭子贵,子凭母晋。张氏有何能力把爱子推上皇帝之位?
她冥思苦想,在满朝文武之中挑中了庄近这个世代官宦之家做靠山。她人极精明,又是刻意攀附的亲戚,越发对庄家亲近体贴。皇帝御赐的珍奇宝物都源源不断地送到庄府,逢年过节也经常走动往来。她带了皇子这当堂盈盈一拜,爹娘二字轻吐。即使是陌生人也多些亲热,况且是个说白了无亲无故前来攀附的弱女子?
玉林道:“皇上已令诸地官员联手铲除叛党。只是这张贵妃,却需要御史出面赐死,皇子同罪一同斩首……”
庄近仔细地看了圣旨金印,俱无虚假。本朝开创基业以来,赐死本门宗室和谋逆官员时从不手软,这张氏妇孺都要被其兄连累了……
他的眼光掠过旁边听旨的两个儿子。庄未面色苍白,人勉强站立着,衣衫却是无风自动,显然害怕极了。收养的义子庄昌大瞪着双眼,满脸困惑不解。
庄近心中暗叹,长子读书最多,最尊崇圣贤,有孔孟之风,但是性情怯懦不堪大用。义子庄昌为故友之子,忠心大胆却个性莽撞,最小的幼子庄简心性跳脱行为不端……他有三个儿子,这大祸来临时只能自己担下了?
他还未答话,突见帐帷一挑,有一个人走出答道:“等等,我愿意代父亲前去宣旨!”
说话之人正是庄简。
玉林抬眼看去,心想这就是京城闻名的庄家不肖子了。那庄简年及弱冠,生得身形消瘦,相貌平平。外貌远远不及其父兄丰神俊朗,有儒家风范。只是眼神活络未语先笑,带着三分和气。说得好听点是容貌平和平易近人,难听些就是獐眉鼠目轻浮猥琐了。
庄近素来不喜这个幼子,恶他形貌不端举止轻浮。但眼下大事临头,他也就放下了平日的厌恶。他为人自命仁义,现在却被勒令赐死张妃。一日为父终生是亲,杀之不仁。君为天臣为地皇命难为,不杀则对君不忠……自古忠义两难全……如果幼子出面……他平生第一次觉得没有白养庄简……
玉林在场,庄近不欲多说什么。他微微颌首,从内室取了一把祖传短刀,用布包裹住递给儿子。
“有庄公子前去传旨,万无一失。我在此和令尊恭候佳音。”玉林话里含义很明了。他要以庄府全家性命,交换张贵妃母子性命。
庄近与庄简交错而过的瞬息,悄声叮嘱他:“倘若事情有变,尽可自去活命。”
庄简道:“妇人小儿何用担心。定当功成而返。”
庄简出了府门跃上马背,跟随着严史一同往禁城而去。这时已是春末夏初,深夜微寒,满街寂静无人,只有十多匹马的急促马蹄声。
庄简等人骑马直接进入禁城,直到张贵妃在侧都的雍华宫。大太监急忙通禀张贵妃。
元和帝至城外天坛祭祀尚未回宫,张贵妃带着两个皇子早早睡下了。此时见有圣旨,忙穿戴衣冠,跪在大殿里听旨。她看是庄简颁旨,心中略安。
严史站在稍远的殿旁角落,便看见庄简宣布完圣旨,张妃身子晃了两晃就瘫软在地。她又迅速地爬将起来,劈手抢夺过圣旨,看了两眼落款小印就放声大哭了。
旁边御林军一拥而上,按住张妃。有人手持上赐毒酒,就要灌下。张妃大叫:“三哥救我!”她拼命挣扎,几个男人竟按捺不住。
张妃一扑近前,双手抓住庄简的衣襟,大喊呼救:“三哥,这是伪诏,皇上决不会杀我!我是皇帝之妻,皇子之母!”
庄简被她拖拽得险些跌倒。严史看他狼狈,忙上前拖开张妃。几个军士抬棍打过去,张妃顿时身上面上鲜血四溅,跌倒在大殿中。
她失声惨叫,整个雍华宫都被她的凄厉声音震醒。有胆大的宫婢太监跑出房观看,就被御林军挥棍打回去,竟始终没人靠近。
庄简看那张贵妃披头散发,满面血泪,口中嘶喊着要去见太后云云,梗着脖子就是不饮毒酒。原本一个粉雕玉琢的绝色美人,此时形态癫狂惨不忍睹。他心中不忍,亲自端了毒酒凑过去,俯身在张妃耳畔,轻声说了一句话。就见张妃泪颜中露出喜色。庄简点了点头,张妃便浑身松懈,御林军趁势抓住她的发髻,庄简心一横便将毒酒灌了下去。
张妃紧紧抓住庄简的衣袖,嘶声喊道:“你,若敢骗我,我化成厉鬼……”话未说完,就七窍流血倒地而死。
夜深露重,急风惊飞了夜鸦。
庄简和严史相互对望一眼,都觉得身上冷汗湿透了衣衫,被风一吹透心凉。虽是奉了皇命杀人,但杀死手无寸铁的妇孺,也非善举。
这时候从雍华宫后角门驶出了一辆小车,向着禁宫后门疾行。严史大叫一声不好,赶忙带了大队御林军追赶了下去。
庄简目送众人离去,犹豫了一下并未追下去,反而向着宫殿深处走去。他穿过正殿旁边的侧巷走过三层侧殿,来到了东边霭明宫。宫门里的一间偏房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声响。
庄简抽出短刀,喝令其出来。
果然,内殿中,一位中年妇人抱着两个幼童,战战兢兢地探出了头。
张贵妃曾生两位皇子。年长者七岁受封襄阳王,双字育碧。年幼者尚四岁未封王位,单字复。
中年妇人就是他们的乳母。她曾经见过庄简。此时大喜过望:“庄公子,快救救皇子们!你带着皇子速报太后,太后会为我等做主!”这里距正殿偏远,乳母只知发生了变故,还不清楚具体事由。
刘复惊吓过度,看见庄简,嘴扁扁的就要大哭。旁边襄阳王刘育碧,伸手捂住了他口唇,不让他大哭。庄简心中暗惊,忙让乳母为刘育碧和刘复换上平民衣服。伸手抱起二位皇子,向殿外走去。他走出侧宫时想了一想,就放下二子。转身回到殿内。
庄简说:“对不住你了,你不可留在世上。我庄家上下三十多条人命比得起四人。”他抬手一刀将乳母杀了,左手挽着尸身,不出声响地放在地上,随即出了殿门。
襄阳王刘育碧坐在马上,眼睛亮若繁星:“乳母为什么不一起离去?”
庄简心中一凛,这个垂龄幼童好镇定。他面不改色:“乳母道太后远在长安,要我们先走,她随后就来。”
“那我娘亲呢?”刘复问道。
“由乳母伴随贵妃前来长安。”
刘复听了哀哀啜泣。刘育碧只是调转面孔,不发一言。庄简心中暗自堤防,他一跃上马,带了襄阳王刘育碧和刘复策马出城。到了城门之际,庄简用披风将前后二子遮掩密实,手拿着出城令符一亮,军士们开了城门。他们直直地向长安方向而去。
刘育碧附在他身后,用双手抱了庄简的腰,全身都在颤抖。庄简想是他没有骑过马因而害怕。他回头看去,月光迷离,映照得刘育碧脸上全是泪珠。他颤声说道:“今日杀我母妃之人,他日我定将他满门抄斩,挫骨扬灰!如违此誓,我刘育碧誓不为人!”
一行三人,远离官道沿着小路前行。不多时进入了林木茂盛的山区。再往前行,就是林森草长的大山了。庄简回首望向咸阳方向,一队影影绰绰的人马举着灯火追向官道。
天色将明,人马俱累,庄简跳下马背,让两个孩子坐在马背上继续前行。刘复累得全身酸痛,坐在马背上不住啼哭。刘育碧也紧皱眉头,显然从未经过这样的劳顿。
庄简从路边采摘了一些桑葚刺柿等野果,给两个皇子分食。
山路上有早起的猎人、农夫经过,刘育碧回首看了他们,随即望望庄简。庄简不解。刘育碧道:“那些人会不会把我们的去向,告诉官兵?”
庄简面色微变:“这是两县交界处,行人众多不用担心。”
襄阳王看着他的刀鞘:“既然能灭乳母之口,就不必灭旁人的么?”
庄简低头,才看见刀鞘中的残血淅沥滴下。他心中一惊,一仰头就正正对上了襄阳王的眉眼。
襄阳王刘育碧手捧桑葚,俏脸望着庄简。其母张贵妃以艳丽如玫著称。他年纪幼小尚未显出王者的气度威仪来,长相却是极为艳丽。一张鹅蛋脸鼻直口方,眉飞双鬓眼若桃花,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一双桃花眼眼角上挑,眼角有颗朱砂美人痣,不笑时也仿若含情。只是他眼神漆黑凝重煞气瘆人,整个人也因此显得很凶狠强硬了。
庄简暗忖,上次看到刘育碧年仅五岁,张贵妃带着他向庄近拜年。他只记得人群中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冰雪覆松下有一点朱红耀目,比梅艳,压雪芳。他那时正为了同国戚曹产争夺一个青倌大打出手,被运天府告到刑部,庄近把他吊在树上暴打了一天,使得他完全不记得皇子的模样了。
刘育碧见庄简沉默不语,心中暗喜。他教训了庄简,胸中隐隐升起了一股得意。他把手中桑葚递给了庄简:“庄三叔,你也饿了吧。你好生送我和二弟去长安,我会禀明父皇,好好奖赏你的。”他虽聪明却阅历不够,不知道庄简心中已起杀心。庄简学文却不迂腐。他已奉皇命杀了张贵妃,更需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庄简眼望四周,前面的山林茂密处有一条小溪顺着山势流下。他把马匹停下,放到了向阳之处歇息,两位皇子也跳下马跑到了水边。
这时候红日东升,阳光透过树叶散向了密林。庄简心中越发地焦急。眼下不知道咸阳城内、禁宫和庄府的现状,更不知道事后会如何。他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对是错。但是……他目光一转便落在皇子的身上。
刘复蹒跚着走到小溪边俯身喝水。刘育碧生性爱洁,将刺柿等野果一颗颗捋了皮,在小溪浅湾处清洗干净。庄简蹑足过去伸手按住刘复,把他的头按到水中。刘复手脚乱动,但哗哗的水声遮挡了他的挣扎呜咽。
林中虫鸣鹊叫,草木随风律动。
突然庄简手一松,一把提起了刘复。他身后刘育碧已经大叫着扑了过来。庄简立刻用力拍打刘复的后背,刘复咳了几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刘复不小心失足落水,正好庄简看到把他救起。刘复受惊过度,年纪也幼小,只知道啼哭。刘育碧搂着他蹙眉不语。
休息片刻后,庄简背了刘复带了刘育碧向山上行去。他们远远望见山崖下面有大队的御林军和官兵返回来搜山了。他们一处处地拍草搜查。庄简三人一马悄悄地避开官兵,翻过山从小路下山。
山路紧贴着悬崖。庄简往下望去,山道旁的悬崖深不可测。他微一停顿,刘育碧立刻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微笑着说:“庄三叔,这山这么险峻,我们赶快赶路吧。不然的话,或许有可能遇到危险。”
庄简看他眉眼乜斜,脸上煞气甚重。小脸憔悴,行路行得几近晕倒。腿脚袍角也被草丛荆棘划开了一道道裂口。人却咬着牙与庄简说笑毫不示弱。庄简心中暗叹,他小小年纪心机如此阴沉,枭雄之态隐现。
于是三人下山去了。刚下到平地,刘育碧一头栽到地上,竟是累得晕了过去。
庄简放下刘复,静静看他二人睡熟。此时月光自树缝中倾泻下来,照耀在刘育碧脸上,仿若一幅画。刘复在梦中还在哭泣……
庄简在月光下抽出短刀,便欲杀了二子。这短刀举到空中却是半天放不下来。他胸中的各种念头一起涌上心头,什么“君子行大义不拘小节”,“皇命难违”,“身家性命都被玉林威胁”……这千般理由来劝说自己杀了二子,却怎么也说不通。可是若是不杀,他庄简的全家难道活该送死?
他个性放浪但终究心地不坏,人世间的种种道理、人情、忠义、善恶等念头在这亮堂堂的月光下转了几转,就是下不定决心。
庄简正在辗转犹豫之时。忽然身旁多了一只手,轻薄地在他脸上抚了一把。来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庄简啊庄简,你还是这种伪小人真君子的行径啊,这良心会把你置于死地哪!”
那人说完,竟然越加放肆,在身后伸出双臂抱住了庄简,一双手掌上下游走,不规矩起来了。庄简右手反握着他的手腕,猛地向前拉去,左手肘向后打去。那人闷哼一声,整个人被他摔到右前方,一头扎到草丛里了。
庄简一跃近前跨在他身上,用短刀压在那人脖颈上。他刚要开口叱骂,看到他头上沾满了草芥,禁不住笑了,讽刺着道:“你这堂堂的御林军校尉,不知卖了多少银两啊?”
那人尴尬地一笑,却是御林军校尉严史。
严史看他连笑带骂,眼里似笑非笑的还有一丝惊喜,心头一热,伸出手臂抱住了他:“我听说你一人出了城门,就知道事情生了变故,所以气都没喘就前脚后脚地跟来了。”
庄简心思比他细密得多,伸手掩住他的嘴巴,抓住他的脖颈拖到了丈许外,来到了一处岩石后。两人相互瞧了又瞧,劫后余生都心中感慨,伸手抱在了一起。
月明如盘暖风浮动,一阵阵呼呼的风声不绝。暑气带着了山里泥土的芳香。季节已到酷暑,大山中虫鸣鹊叫嗡嗡声响成一片,空气中的甜香被热气一蒸,地下的层层暑气就贴上肌肤,两个人都觉得身上一层层重汗披了下来。
严史搂着他碰他面颊,更觉热暑难耐。两个人肌肤相贴热气相熏,汗水搅在了一起,一股情思便蒸腾了起来。
庄简坐在他的怀中,身子向后仰起,抬脸睁眼望天。此时天际灰黑,苍穹一色。满天飞花落絮都随风掠去,明月像水银泻地般地洒满人间。他们的身躯像这周围的草木飞花一般,随风起伏前后婉承。月光照了他的脸孔、手臂,身体……一滴滴晶莹透亮的汗珠沿着玉色肌肤滚落下来,跌入了盈盈红花碧草之间。
庄简望着明月一阵哂笑,喘息着说:“我就是这般行为不端……又如何?一不愧天,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二不违反义理,不做为非作歹之事。三不……违心!不做背心离德之勾当。谁敢说我……”
深山旷野之中一派春意盎然。
目览远山……盈盈月光下,绿树覆盖着藤萝,身畔草木随着暖风起伏,萤虫飞蛾盘旋围绕,就像身处天上的琼楼玉宇之中,仙阙宁静,海天一色,满天星月触手可摘了。庄简上身赤果,带着少年人的青涩曲线。面容含笑眼眸半合,满面享受之态。细眯的眼神媚态撩人,鼻梁微翘,眼里春意荡漾,面孔生动,神采飞扬,一派妖娆冶艳的风情,浑然不似日常乏善可陈的平庸模样。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平生最幸福的莫过于此了。凡人常说,只羡鸳鸯不羡仙。这一刻身体和灵魂都直飞到九重瑶台之上,浑不知自己姓甚名谁身处何方,不知自己是人是鬼或是天上神仙了……
突然,庄简撩起一把湿濡的长发,低声喝了一声:“糟了。”
他一把推开严史,转头望向刘氏兄弟所在的地方。长发黏在额前,汗珠直往下落。严史也忙穿衣,紧走几步撩开了遮目的长草,也不由得惊呆了。草丛之中只有刘复睡着,刘育碧已赫然不知去向了。
两人大惊,身上激情过后的汗水犹未落,却如从万丈高楼猛然摔落,全身浸入了冰水里。此时夜已过半,二人眼望对方,定是方才两人魂不守舍,刘育碧才乘机逃逸。
严史安慰庄简道:“不用担心,一个小子能跑到哪儿去,你在此等候,我去追……”
庄简眼露感激,知他不愿自己手上再多沾血腥,只觉得没有白看错了此人。
半夜天气闷热,连带着人们都心绪不稳。严史顺着山势急急追出,庄简拿着刀从旁边默默地搜索下去。他二人心中都存留一个念头:既然刘育碧已起疑,事情暴露,就不能手下留情,天底下知道此秘密的人都不能留在世上。
他们顺着山路向山中追去。月明星稀,月光透过树林,奔跑的人影投射在后退的深林中,影影绰绰得仿佛万物鲜活。
庄简一口气奔上高坡,他目光敏锐,借着微光眺望,见到山蔓之间,一个小小身影在密林深处一步一踉跄地疾奔着——正是襄阳王刘育碧。庄简忙高声呼唤他下来。刘育碧回头看到庄简,竟然逃得更快了。只不过他年小力衰逃不出二里就被庄简赶上了。
庄简一把抓住他的背心,道:“你暂且停……”
刘育碧猛地转头,一口恶狠狠地咬住庄简的手腕。庄简吃痛松开手指,刘育碧顺势将他手臂上连皮带肉地咬下了一大块。刘育碧“呸”的一声吐出了满口鲜血,破口大骂:“逆贼,你竟然以下犯上!母后也是你杀的吧!”
庄简心中狂跳,面上涨红,竟然无言以对。刘育碧状若疯虎地冲上来跟他拼命,庄简忙抬手招架,他手中刀去势太急准头却奇差,砍到了旁边一枝松枝上,刀顺着树干滑下,掠过了刘育碧的肩膀。刘育碧顿觉右臂热辣辣的疼痛,一道鲜血流了出来。他知道此时到了生死关头,咬牙转身就跑……眼前赫然出现一人拦住了去路。正是严史。
严史一把提住他的胸口就地一掼。可怜襄阳王堂堂的小王侯,哪儿受过这般惨烈酷刑,被摔得倒在地上咳出鲜血,身受重伤。严史举起佩刀就要一刀杀了他。庄简大叫一声“慢着”。
严史侧目冷笑:“斩草除根才能不留后患,你这妇人之仁会祸及自身的!”
刘育碧变机甚快,早已放下了皇子的矜持跪倒在地,口叫:“三叔救命。”
庄简心中大颤,严史不待他开口就举刀砍在了刘育碧背上。刘育碧惨叫着跌倒在地上,一股鲜血从他背部激射而出,溅满了萋萋青草澄澄黄土。
严史本待再补一刀,看见庄简皱眉不语,口中笑道:“你我这次可犯下滔天大罪了。那皇帝老头儿是个反复无常的主儿。无论他将来如何定夺,这亲手杀死皇妃皇子的罪我们是担定了。”
刘育碧在草丛里挣扎着爬开,身体在草地上磨蹭,挣扎着流尽了血泪。他断断续续哭道:“三叔,我娘是你的义姐,你可不能杀我!”
庄简暗叹,不得已回首避开。严史不断冷笑着。刘育碧挣扎着向山顶跑去,待他跑出数丈远,严史忽然抬手抢过庄简手中的短刀,向前猛掷去。轻薄的银刀发出破空的哨音,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插进了刘育碧的脊背。刘育碧惨呼着扑向前方……
山风中带着一阵阵孩童的嘶叫和血的腥味,久久不断。刘育碧被刀带着冲向了山顶的悬崖尽头,之后翻滚着摔了下去。短促时间后,悬崖下传来了“扑通”的水花四溅声。刘育碧连人带刀,落入山谷下的深潭里了。
午夜时分寒气袭人,天边有点灰白了。日出在即。
庄简眼睁睁地看着这幕惨剧,若不是耳畔回声袅袅不绝,还以为在梦中。他忽然觉得世人常说的“悬崖一步踏空,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便是如此情形吧。
严史杀了刘育碧后,眼珠转动问:“刘复呢?”
庄简知他杀机又起,忙返身走回去。他抱了睡梦中的刘复走到溪边,狠下心道:“虽是奉了圣旨杀人,也给他留个全尸吧。”
他双手一松,刘复落入溪水中。刘复睡梦中呜咽一声,就被溪浪压到河底去了。溪水湍腾间又恢复了平静。
此时,红日东升,大山森林也现出了原形。
庄简、严史两人连杀了刘氏兄弟,都觉得心里惊惧极了。他二人站立在高山顶端,周身是凛冽狂风,眼望着咸阳方向,心里均想到:“杀人不算艰难,但是做起来却是胆战心惊,可能还是因为违背了人间的仁义道德吧?不论将来有无人追究,这犯上弑王的经历却是铁板钉钉了。”
严史说:“我早就不想再做这个劳什子校尉了,咸阳也不能再来了。不如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吧?”
庄简点头,心里却还是放心不下咸阳城郊庄府的安危。他与严史商量了,约定好两日后在洛阳附近的临水寺再会。就骑马下山径直去咸阳了。
清晨,阳光灿烂,鸟鸣啾啾,露水沾满了山路旁的树林。满眼的缃桃绣野,芳景如屏。[1]
庄简左右观望,恍恍惚惚中仿佛重回了昨日,一人两童相伴着同行。他纵马行到城门二十里外时,就远远看见了城郊处一股黑烟翻卷着直冲天空。
庄简吓得手足俱软,立刻纵马上了高坡极尽目力望去。就见城郊绿柳林附近,腾腾火焰夹带着黑烟包围了庄府,庄府起火了。
庄简当机立断地挽马回行,马带着他一步一回首地越去越远。背后浓烟越烧越大,整个城门附近都陷入了火海。
一路上庄简放马前行。头顶上是白衣苍狗变浮云[2],眼前是山明水秀溪流如画,道路两旁是山花烂漫竞相旖旎……他却犹如缠足而行步步都踏在刀刃上……这世间虽大,但好像一夜之间就没有他庄简的容身之地了。他思前想后胸口剧痛,“哇”的一口鲜血,就吐在了道旁绿叶上。
这两日,他全凭着一股血勇之气,奉旨杀人保护家门。但是眼下事态却诡异难辨,自家反被纵火。不论他将来是生是死,这手上数条人命却是黄河水也洗不清了。他不知不觉中远离了人群,选了荒郊野外之处走去。
严史在洛阳苦等他数日不见其踪,知道他不辞而别,心中恍然若失……盘桓了数日也径自去了……
——这即是元和年间的重案,“弑襄之乱”。不知何故咸阳兵乱,一夜之间,帝贵妃张氏死,襄阳王死,帝三子刘复死,咸阳雍华宫宫婢太监三百余人皆死,刑部御史庄近死,长子庄未死,义子庄昌疯,三子庄简死。御林军右将军玉林死,校尉严史死,所辖御林军右队的八百人尽死,淮南侯张肖满门二百一十七人俱死……死因不明。元和帝闻大骇,严令刑部缉拿凶手。刑部于庄府火烧之后曾去检核,满地尸骸不辨男女,唯有庄昌一息尚存状若痴呆。
此案查了十年,前后牵连了千余人。坊间官场朝堂之上丢官殒命的不计其数,却因事主俱死而无处可寻原因。
由此被称为奇谈。